窦三郎这么一说,甘振想起以前凛王与众将讨论地道战,的确曾经提及灵州周边的城堡、兵洞联防,既然他记得,月鹘军中的凛军旧部自然也记得。稍一思忖,还是拿定主意,让窦三郎率队向东。
神荼果然在日落时再度出现,甘振望着天边的鹰影,敦促队伍加速疾驰。
窦三郎将他们领进一座红色峡谷,左右山壁垂直,下方有很多孔洞,上方分布着条条纵裂,象暴露在外的井道。
莛飞眼光一扫,“悬沟?”
这峡谷岩土疏松,易于冲蚀,孔洞和悬沟都是水侵而成,崖体形如刀削,可以直立承重,此类地质,最易开凿。峡中布满枯黄的芦花杆,谷底有季节径流的痕迹,宜于藏兵。
窦三郎策马钻过密密的芦花丛,找到一个将近两人高的孔洞,下马进洞。
神荼的影子在不远处掠过,甘振听着尖亢的鹰叫声,连连催赶,其余士兵牵马跟入。
孔洞入口平平无奇,里面却是深长隧道。这些隧道分叉迂绕,枝蔓相连,连着大室小室,如同迷宫,还有暗门机关、蒺藜陷阱,有些小室利用山壁上的天然小孔,专做了望之用。
甘振让众人牵马深入,自己断后,从了孔窥看外面的状况。
天色渐深,峡谷一片赭红,神荼时而百里高翱,时而上冲下扎,几次掀风撩沙的掠过洞口,甘振能看清鹰背上伏着一个身穿黑衣皮甲的蒙面女子。
神荼张翅减速,落在对面崖顶。峡中十分安静,只有芦花杆沙沙轻响。
燕姗姗从鹰背上跳下来,手按胸口,不住咳嗽,似乎病得厉害。
甘振暗想一般的人随鹰而飞,早就头晕脑胀吓破了胆,这恶名在外的妖女生了病还不顾死活的冒险,可见她对旁人狠,对自己亦狠。
就算再狠,听声音不过是个柔弱姑娘,咳嗽声孤零零的回荡在峡谷里,颇为凄楚。
燕姗姗咳了一阵,虚弱不支的蹲在崖边,神荼在一旁垂颈依蹭,抬翅安抚,一人一鹰浸在夕阳的苍黄光束里。
她怔怔歇了片刻,撑起身子,勉力伏回鹰背,巨鹰稳稳飞起,消失不见。
甘振心存谨慎,“窦三,这兵洞有没有直通灵州的捷径?”
窦三郎挠挠头,“我虽然知道这里有藏兵洞,可没敢摸得太深,里面四缠八绕,老树根一般,一旦迷路,陷在里头一年也出不来。”
甘振琢磨片刻,“也罢,还是等鹰离远了,趁夜出谷。”
天黑之后,队伍悄悄离洞,走了不到半里,甘振忽然勒缰喝停,手抚马耳,神色严峻的直视前方。
窦三郎跳下马,贴地聆听,可是没听到什么动静。
甘振掉转马头,斩钉截铁的指挥众人,“你们分头在峡谷里来回兜几个圈子,然后撤回兵洞!蓝姑娘,拿些花粉出来,撒在谷里!”
众人不知何故,但甘振神情威厉,无敢不从。
队伍急回洞中,没过多久,便听峡谷芦花杆的沙沙声中多了暗闷的隆隆声。
远处出现几点微弱游移的亮光,飞虫般接近,到了谷口,稀疏的亮光猛然变为几排高烧的火把,照出一支浪潮般的月鹘骑兵。
这些骑兵黑衣铁甲,长刀弯刃,肃杀无声,若非火光明亮,这幽灵般的大军即使到了近前,都未必看得真切。
甘振摒息窥探,身体紧绷发热,心底却是酸凉一片,一丛丛芦花杆在火光中轻晃,化作昔日黑浪一般夜袭挞堡城、横扫高原的凛军。
凛军的军马不用蹄铁,而用蹄靴,蹄靴轻便无声,极其结实,由最好的工匠制成,昂贵惊人,所以这支塞外铁师能悄无响动的轻驰千里,等人察觉时,早已近在眼前。凛军用的火把也不寻常,内芯和外圈的树皮丝从细到粗,从紧到松,捆扎规范,可以留火种在内,力晃而熄,轻晃而燃,或张或隐,随心所欲。
晢晔收编了凛军中的月鹘将士,在短短几个月内,将月鹘主力训练成了一支百倍庞大的凛军,他不仅扩用了凛军的骑兵装备、战具战术,连严整的风纪都一般无二。
甘振苦笑,李烮苦心栽植多年的血汗,就这样轻易浇灌给了对手。也是,除了象凛军一样的强悍又迅捷的铁师,谁还能神出鬼没,变幻莫测,象猫戏老鼠一般,折磨灵州诸镇?
甘振预知月鹘军来到,并非听力过人,而是他的花虬马象他一样,记得过去的同伴。
这匹花虬马和鲜于涸的豹子骓同时出生,自小亲热,每次分开再相逢,花虬马都会欢喜得抬腿歪首,不停抖耳。
花虬马嗅觉极灵,感知了豹子骓的来到,它的情绪甘振看得清楚,人可以割袍断义,马却不会。
此刻鲜于涸必在谷口的月鹘军中。
以前凛军诸将脾气各异,哥舒玗倨傲,郭植沉稳,柴筱急躁,尉迟阳温文,而鲜于涸粗枝大叶,贪吃爱笑,跟谁都处得来,是人缘最好的一个。
甘振眼圈发胀,让窦三郎给花虬马罩上套嘴,牵去兵洞深处。花虬马虽不情愿,却是训练有素,听令顺从。
月鹘军中的鲜于涸也感觉到了异常,他的豹子骓凝立紧绷,双耳竖前,专注无比,连呼吸都变得很轻,这马久战从容,再大的场面也松弛自如,此刻浑身僵直,是在抑制亢奋。
鲜于涸心口一紧,如今他是月鹘黑旗军副帅,黑旗主帅是狄力部首领韦纥。
东攻以来,鲜于涸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撕食腐尸的兀鹫。
君长晢晔练兵严狠,可晢晔根本不屑于按部就班的造械攻城,与盛军列阵对垒,而是乐于借助妖女之力,将对手戏至癫狂,自相残杀,月鹘各军只须坐享其成,席卷粮草战利。
如此得胜,鲜于涸惭愧无奈,却又不能显露,倘若真与故人相遇,不知如何面对。
韦纥借着火光张望,抬起马鞭一指,“银月使的消息不错,的确有人进谷。”
芦花杆随风摇摆,疏密不均,依稀能辨出一些左右歪倒、人马穿行的痕迹,韦纥令人沿痕追踪,却是胡兜乱绕,模糊不明。
这些时日盛军闻风丧胆,不堪一击。韦纥观看峡谷山势,自留人马在外接应,令鲜于涸率军入谷,看什么人在这里捣鬼。
鲜于涸策马深入,芦杆高过马腹,象在推浪而行。
随行士兵不住低头探看,只觉马蹄不稳,马尾乱扫,脸上又叮又痒,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子?
鲜于涸轻夹马腹,意图减速,没想到豹子骓缓滞片刻,突然扬蹄嘶鸣,不受控制的向前撒蹄狂奔,向甘振所在的孔洞直冲而来。
花虬马一听嘶鸣,也在洞中挣扎,试图甩开套嘴,摆脱牵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