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队夜出凉州,沿马城河南行,进入姑臧山北麓一条楔形隘口,越走路越窄,穿过一条壶颈似的狭道,豁然开朗,前面河分两叉,切出三座山岭,山脚起伏的斜坡上,亿万紫光舞摆流闪,都是顷息草的夜花,银河倾倒,不似凡间。
世上竟藏有如此妙境!香气冲淹而来,令人恍恍惚惚。
花丛中虫蚁密布,蓝罂和士兵们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从马上卸下一只只木箱。这些士兵在出发前分作两组,一组做了带夹层的箱子,内层钻了密密麻麻的小孔,一组搜集了凉州周边活跃的野蜂巢。
蜂巢放在箱中,士兵们打开箱子,野蜂被花吸引,受激之下,改变了昼出夜息的习性,倾巢而出。
顷息草花期短,又生在隐秘之地,不为人知。一个时辰后,这些梦幻夜花收谢闭合,荧光黯去,野蜂陆续回归,钻进木箱内层门上的小孔,身上沾的花粉被刮落在外层,一点点积聚起来。
窦三郎提着马灯照看,每箱都攒了几寸深的花粉,众人喜形于色。
蓝罂用手指捻了捻,“粉团湿润,里面有杂物虫卵,容易粘连变质,等天亮晒干筛净才能收装。”
士兵们哪有耐心,“蓝姑娘,一夜之间不知几城失守,耽误一刻都是命,先去灵州再说。”
蓝罂急切打断:“花粉保质,最重要的就是采下来一天之内妥善脱水,留住引虫的药性,倘若霉变失效,前功尽弃!”
窦三郎见士兵们不痛快,连忙解释:“我以前在江上撑筏子,运过药材,是要晒干才行。”
甘振止住争执,“离了这里状况万变,未必能从容收拾花粉,事关重大,听蓝姑娘的。”
士兵们只得等到日出,在向阳山坡铺展晒粉,却又不能直晒,必须用布遮盖。
夜间花海广阔,白天这些花粉集中一处,数不清的飞蜂虫蚁上下围攻,士兵们一面守护,一面驱赶,身上包得再严也挡不住,每人都被咬得浑身痛痒,咒爹骂娘。
莛飞左眼皮被蜇出杏子大的包,蓝罂帮他挑出蜂尾断刺,上药消肿,莛飞却不老实,睁着另一只眼四处斜睨,“铁牙呢,要是它在,他们不敢骂得这么难听。”
蓝罂自有考量,外人的抱怨谩骂,听了也不入脑,“昨晚出城的时候,铁牙就在后头追随,它厌香怕虫,没有跟进山里。”
她担心变阴起风,一直皱着眉头打量天色,初春的太阳热力不盛,她提心吊胆的等到日头偏西,仔细查验,晒得差不离。
甘振令一名士兵赶回凉州,让程敬弦派人看管山谷,继续收采,其余士兵把晒干的花粉装进一只只布袋,入箱上马。
满身肿包的队伍集结麻利,奔往灵州。
上路之后,才知能有不温不火的大半个晴天,是何等幸运。
日暮时分,风沙猛起,众人顶风艰难夜行,次日凌晨到达新泉戍,万分凶险的踏着最后的浮冰过了黄河,沿河折向东北。
将近正午,队伍停下来稍作休整。士兵们在背风处发现一具硕大的狼尸,狼颈被咬断,身上扯得七零八落。
众人咂嘴,说早来一步,兴许还有狼肉吃。
莛飞见蓝罂沉着脸,“小蓝,这又不是铁牙。”
蓝罂凝视狼尸,“这是附近的狼群在争夺领地,严冬才尽,猎物稀缺,铁牙如果尾随咱们,被这里的狼群视为入侵,一旦撕咬起来,是不要命的。”
午后继续赶路,风沙终于渐渐收敛,满天仍是混沌的土黄色。
队伍行至沙陀,远方传来一声深长起伏的狼嚎。
蓝罂本就在担心铁牙,一听这叫声,立刻全神贯注,“是铁牙,它发现有凶险,在报警!”
甘振凝眉,“报警?”
离灵州越近,越不能大意。窦三郎奔到高处眺望,空中还有浮烟似的沙尘,远景似明未明,冰河蜿蜒,荒土山峦,除了他们这一队人马,别无其他。队伍警惕四顾,一片寂静。
河岸边的丘陵上悄无声息的掠过一道阴影。窦三郎抬眼细看,土黄的天空中卷着疏密不均的云团,一个黑长的影子在云团间缓缓滑过。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飞禽,惊呼一声,莛飞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是神荼,燕姗姗的鹰!”
五年前在神鹰堡,莛飞目睹燕姗姗纵鹰来去,那时的神荼凶暴刚猛,阴暗幽深的高峡似乎容不下它的傲戾。
现在的神荼如同久历沧桑的帝王,威严沉智,在广阔无垠的荒野上空悠游有度,却又藏着比锋芒毕露更可怕的杀气。
神荼左右盘旋,莛飞对甘振道:“这鹰极厉害,普通弓箭拿它没办法,咱们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
神出鬼没的月鹘军随时会出现,若巨鹰传信,引来包围截击,区区百人如何抵抗。
周围空旷,没什么隐蔽处,甘振将人马撤到土丘背后埋头卧伏,神荼越兜越近,眼见藏不住。
铁牙再次尖锐长嚎,回荡山野。
余音未绝,与它叫声相反的方向忽然传来另一阵狼嚎,是许多头狼一齐高呼。
天地交接的荒原上出现一群黑点,风驰电掣,渐渐奔近。
那是一群身姿矫健的西北狼,它们奔速不均,从一排拉成一队,个个狼尾昂直,贴地如飞,向铁牙的方向急奔。
蓝罂数了数,“竟有三十七头!”
寻常狼群最多不过十几只,更令人惊异的是,领头的竟是一只纯黑的母狼。
蓝罂想起那头壮硕的狼尸,极可能是原来的狼群头领。如果头领战死,狼群败退,会离开这片领地,然而它们并没有远遁,一定是在头领战死之后,依然不屈不挠的稳住了阵脚,逼退了敌对的狼群,守住了领地。
这为首的母狼,非比寻常。
它们狼尾昂扬,正以必胜的姿态去驱逐下一个入侵者。
蓝罂手心发冷,只盼铁牙能从围攻中全身而退。
奔驰的狼群吸引了神荼的注意,它没有继续兜近,旋了半个圈子,不疾不缓的跟着狼群飞去。
众人松了口气,不知狼群这一打岔,能把神荼引开多久。
窦三郎提议:“咱们之前有风沙掩护,现在沿河而行,不易藏身,不如偏开大道,向东兜拐,那里有一串年代久远的藏兵洞,是大盛为抵御乌澜国所建,早就废弃不用,但是依然能容人马,万一有险情,可以进洞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