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律!”绣衣披挂齐整的骏马闻得血腥弥漫,听得身旁慌乱呼喊,箱笼倾倒、铁兵碰撞声不绝于耳,两只黑圆大眼闪过一丝怀念,似是想起了当年在训马人金鼓喝令、鼓锣惊扰中驰骋跨栏,傲然自若的经历,直兴奋得双蹄高举,半身立起,一声长嘶好似龙鸣。
见背上骑士呆愣愣地坐着不见举动,火烧云不满地打个响鼻。先是马头一甩,顶开正惊慌失措,试图拉着自己辔头远离此处的马仆,随后身躯灵活一扭,接连避开两支追命而来的箭矢,只实在来不及闪躲的第三箭在其饱满马臀上划过一道浅浅血口,扰得这匹八岁大的青年种马怒火熊熊,转过头来便要与路上正疾驰而来的三五骑兵正面直冲,得亏李康不顾被马蹄践踏的风险冒死一把拉住其辔头,这才勉强让其停在原地。
中亮大夫、宁远将军,使持节桂州诸军事、桂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李岳麾下,帐前踏白指挥使张懋轻咦一声,“真个奇怪,这马儿嘶鸣听在耳里似是有几分熟悉。”旋即放下手中骑弓,略略活动自己连射四箭后隐约有麻胀感受的右臂,奇怪问道:“老范来看,这马可是年前咱们统制遣人送往家中的那匹火烧云?俺记得是你一路送去的。”
“军使过看!俺虽是承了家中相马养马的功夫,可眼前马儿穿裹如此严实,身上五六七八种颜色,实在教俺眼花。”名唤老范的中年骑士打马上前,细细看了一眼对面后回话,复又担忧谏言:“军使,这一行旅客依俺看实是个有出处说法的,咱们真个要洗了他们?此地须不比在西夏,乃是统制家乡故里,万一闹将出事情统制面上须不好看,不如就此罢手,只说是捉贼误会,就此别过罢!”
“老范好没分晓。”张懋将雕弓挂在鞍旁,不以为意道:“统制车架距此足有十五里脚程,更不必说还有夫人并俺们家小随行,箱笼行李甚是行缓,而我等精骑杀光这行旅客不过盏茶功夫,届时烧了死者行装,使刀斧剁烂尸首面孔、伤口,又有谁认得?只得说今日合该他们背运!”
见得范姓军官还是面带不豫,而身旁两名与他要好的骑士似乎也对自己明明拿足了赵宋官家的荣退赏赐,却还要杀戮劫掠过往旅客的盗匪做法甚是不满,张懋不得不开口解释道:“统制在军中时便待俺们甚好,官家赏赐向来一并发足,今日俺本不至狠心,可统制念及往日旧义,一意带了许多伤残老兄弟归乡,如今正忧愁无财货田土安置,俺既忠心主君,如何能不为其分忧,届时这批财货,俺自分文不取,尽数献与统制,岂不甚好?”
范姓军官本是个忠恳率直的好汉子,战阵浴血多年最是看重同袍情谊,更是敬年纪比自己小上几分却英勇善战,体恤属下的李岳如敬神明。听得张懋言语,心中虽然不忍,却也默认了自家统制当下亟需钱财的事实,当即长叹一声,招手示意身边与自己一道,情愿放弃军中官职,以白身骑士身份追随李岳归家的御营军官聚拢过来,取出马上弓箭,在张懋率领下,缓缓提速向前。
“二郎快走!”李康眼见对方一阵稀疏箭雨下,自家匆忙集合的忠心弟兄又有两三个惨叫着被射倒,不禁目眦欲裂,奋力一掌拍向火烧云后臀。那通人性的骏马似是看懂了当下形势危急,也不同李康计较,而是长嘶一声,转首带着马背上恍惚回过神来,正握着一方绣巾拼命扭头张望的李正向后方大道疾驰,而李康自己则取过朴刀,一声绝望呐喊下,径自举刀冲向远处骑兵,余下几名李家护卫见状,也是冒着箭雨搀扶还能走动的伤员奔至道中,肩并肩结成了一个单薄得可笑的长兵小阵,试图用生命为自家主人逃跑争取时间。
“老范休教他走了去,此处俺自料理!”张懋见那贵公子乘骏马向后方逃去,却是不慌不乱,先安排骑术最好的李姓军官前去追杀,而后举弓率领余下三名骑士呈环形缓缓围住路旁四五名仍在持械顽抗的李家护卫,却顾忌对方长兵列阵,誓死一心,不愿浪掷气力,只哄道:“好汉子!你家主人不讲义气,只顾自家逃命,如何还要为他尽忠!不如将一行金珠财货交卸,俺自放你等散去归家,岂不两便!”
范姓军官既是领命,又担忧此处厮杀许会惊扰附近贵人,心下只想快些结果这一众旅客性命,当即拨转马首,轻巧避过了面前那朴刀汉子,左手持弓,右手紧握缰绳,双腿轻夹马腹,紧追那贵公子而去。李康眼见追之不及,只觉一股热血自脚底直冲天灵,听得张懋劝降,当即将刀一横,作势欲劈,口中骂道:“尔等御营军将,不去战场杀敌卫国,反来残害乡中无辜良民,真真羞煞先人!”李府护卫闻言,不顾骑兵利刃长矛在前,自家衣袍血染不止,兀自讥讽笑骂不断。
边境之民,又个个都是当年跟随李家的老兵子弟出身,这个说骑兵许是抵了家中妻子做勾栏才换了这一身好盔甲,难怪见财眼开,许是急去赎嘞,那个说俗话言知子莫如父,你这般懂他心思,说不得便是当年勾栏里遗下这般野种,今日特来寻老父亲还仇!言语之下流,字字之诛心,直气得一众军官头绽青筋,暴跳如雷,而本性正直的范姓军官更是以手掩面,逃也似地打马绕道而走。
张懋心中半是恼怒,半却是羞惭,毕竟帐下亲兵本就是军中翘楚,他身为都指挥使平素更是自矜身份,若不是真心想为自家统制分忧,如何会做出劫掠良民此等自降身份的盗匪行径——若是真有需要,使唤手下军兵去干岂不更好?眼见为首的朴刀青年兀自上蹿下跳,叫骂不止,心下气得直抖,不顾自己右臂酸胀难忍,强要拈弓射杀那利嘴汉。
军中技艺不同武术拳法,只讲究一个标准化的水平衡量。弓射远准,枪戳平正,刀砍快狠,只要临敌得用,那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滴石穿功夫,直到战阵上各守其职,各尽其长即可。而张懋能凭本事由一介小兵提拔到掌管一营骑兵的踏白指挥,自是有一番真本事在身,只见他手持黑漆骑弓,双腿控马,搭箭引弓一气呵成,直取李康面门。
外人来看,这一箭好似流星追月,端得能吓唬人,但张懋心中却暗呼一声不妙,原来他手中这张牛角强弓乃是因作战得力,蒙李岳亲赐,虽是骑兵短弓却向来力大势沉不输金人重箭,唯独更耗气力这一点缺憾。适才连发四矢已是自家往常惯射极限,如今因一时气愤,未曾活动筋骨便强要开弓,箭矢临发时手腕处一根大筋乱跳,箭矢虽是射出,但速度、力量皆是大失张懋往日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