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小娘子,敢问这般多神臂弓,都是哪里得来?”到底是在宋军大营摸爬滚打过几年,见识与乡里土民不一般,头次披甲的乌虎见身旁女将放下手中大弓休憩,一面活动沉重的手腕和脖颈,一面趁机插话打听。静娘子闻言一笑,伸手拢了拢鬓发,却望向一旁的李福。
“八年前僚人举乱,静江府知府并一干属员猝不及防一并遇害,我家官人临危受任,合姚、黄两家私兵并我等家人坚守府城足足五日,僚人粮秣渐少,日渐疲敝,官人聚拢厢军禁军、团社弓手逆击平乱,蒙官家嘉赏,擢知静江府,改静江府为桂平府,以勋官人功绩!”同样披了一身甲的李福摘下面甲,正立在寨门处,望着底包青砖的夯土城墙啧啧称奇,听得乌虎询问,先是满心自豪说了一番当年风光。
随后话锋一转,语带厌恶:“可恨小人反复,官人不愿地方再乱,便上书官家乞还骸骨,我等便也交卸了军中差遣,只是这州中武备,哼!说不得也就失了些弓弩铠甲,正反强过落在那帮子不识恩义的土豪手中。”
“若是被人检举揭发,又待如何?”乌虎被李福浑然不将全族性命放在心上的说辞气到发笑:“大管事休要玩笑,目今官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旦是听闻私藏军械消息,难道能忍过我等?”
“足下却是着相了!”姚存方一身札甲披挂得当,正巧领着七八个荷戟持枪的伴当路过乌虎身边,听得李福提及姚黄两家,不禁停步默然,俊朗面庞染上几分霾色,此时便插话道:“正是当今官家御下有度,赏罚分明,我等才要趁了机会大胆做事,若待到宇内澄清,海清河晏,换了个仁宗那般文质官家坐了龙椅,那时舞枪弄棒才是真个没出路!”
“小姚说的是心底话。”李福见得乌虎焦躁,便出言劝慰则个:“要做事,如何能被死规矩绑了活人手脚,兄弟若实在忧虑,便教手下将那不放心的料理干净,左右死人不懂多嘴。”
杀人须不是做盘菜,怎地就要架着俺一发不可收拾!乌虎心中叫苦,面上干笑一声不答,转头训问气喘吁吁跑来的乌石:“可问清楚了?希月那滑头如何换了男人衣装混在人堆里!难道忘了俺的事先交代?”赤着半边臂膊的乌石一张脸涨得通红:“兄长……不是……,俺出寨前分明交代了她好好躲在我那弟兄处,这小妮却不听安排,伙了一帮要好的,执意要救那被掠的无辜乡邻!”
“胡闹,几个女子,若出了人命,却怎生好!”乌虎眉头一竖,怒道:“怎地不将她押来身边看住!”“俺气不过,脱得臂缚打了她一掌,那小妮便哭着跑去寨外。”乌石尴尬道:“俺见追她不上,便使了阿乔他两个腿脚利索的去赶,自家先回来,免得耽搁正事。”
乌虎还待要说,却被李福打断:“乌石兄弟说得正理,我等既是夺下了这门,先一步便是要弄清这寨中可还有其他通道,休要教走了那乌木才是。”“首代头人见此处土地平整,林木密布,更难得前有夹谷两壁,后有高崖险涧,自以为天赐福地,于是举族迁移至此。”乌石见兄长示意,这才鼓起勇气来答这刀疤凶徒的问题:“数十年血汗方建成一道把守谷口的厚墙,除此并无通道。”
李福听得连连点头,见得头顶尸首推落纷纷,俨然寨墙防御已是拿下,心下仍是习惯谨慎,又点了十数名亲卫自寨墙下增防而去,这才放下心来,自随身褡袱里取出一个麻布小包,取出实甸甸的褐色风干肉粉就着腰间葫芦清水胡乱塞几口下肚,稍作喘息,这才对众人言道:“事不宜缓,迟恐生变,寨门游民既已驱散,我等也当尽在与此间主人一会,列位意下如何?。”
姚存方持戟立定,目光游离,听得李福催促,竟恍惚未做反应。黄静见他神游天外,知晓他必是念及了往日故事,而自己又何曾不是两方为难,最终挣扎许久才下定决心,不与家人同流合污,心下暗叹一声,只拿大弓弓梢点他一点,宽慰道:“如今且行且看,命挣来都是自家的,何必迟疑。”
姚存方回过神来,听得安慰,心下感激,只拱手向李福称一声喏,便带着身边伴当持长戟短锤,沿着眼前唯一一条宽阔直路,寻那冲杀最前的韩五和刘老屠而去,静娘子见他步行匆匆,微微抿唇,招手唤过身边女兵嘱咐小心安危,持弓一并赶上。
乌虎提起手中朴刀,深吸口气,狠狠一拍自家兄弟裸着棉麻内衬的臂膀:“披整好铠甲,跟紧了俺!”乌石自是答应,便在旁边绑其甲缚来。
乌虎欲要先行时,却被李福斜刺里拦住,把着他手臂往边旁站去,口中低声问道:“贤弟,你先前曾说在寨中颇有些些交心伙伴,此时可还用得上?”乌虎恍然大悟,却又旋即苦笑:“人心本是黑白清浊难明,若是先前我等身无退路,只得拼了性命与乌木那厮死并,俺倒有八分自信弟兄们不会负俺,可如今大管事大兵压境,俺反倒是拿不准他们心中作何主意,须知这寨中虽有不少人不满头人,却也不能说他们更爱外人!”
李福闻言微微一笑,却不肯轻易放过眼前这滑头小子,言语继续相逼:“话虽如此,先前约定夺门,总该有个暗记约定,届时打将上门,贤弟使个信号,岂不方便?”乌虎无奈,只得抱拳应诺。
且说这木乌部虽不甚大,却幸得先人远见,占了这山谷间一处福地。数十年经营,寨子虽小,却也有了内外两层划分。自那以为依仗的寨墙处往内,是一条宽阔黄土大路直通谷内,三五里路途旁密布着晾晒了皮革、衣物、谷物的木架长杆、零星小块果蔬菜地、脏臭牲畜圈栏、破乱茅草屋棚,只勉强有些瓦砖平房。
居住于此的部民人数虽众,却衣着破旧,面黄肌瘦,见得漫山遍野的甲士成团杀来,多半惊慌往内寨跑去躲避,余下逃跑不及的或锁了瓮牖绳枢之家闭目等死,或跪在道旁将自家仅有的一些值钱物事双手奉上,只求这伙地里钻出来的强人饶过一家性命。
而直行约三五里,拐过几个弯,愈是接近谷内向阳高地处,所见建筑愈发齐整。连片见着了上建房屋,下蓄养鸡鸭的干栏式三层木质居所,这些建筑多以穿斗式结构为主,屋顶覆盖小青瓦,檐口和屋脊设有精美的雕刻和图腾构件,可见主人家境殷实,而进攻方沿途所受攻击与抵抗至此也逐渐增多。
“咻”一支刁钻长箭不知自何处射来,直奔那正挥舞铁杖浴血搏杀的胖大汉子唯一不覆甲的面门而去,亏得刘老根飞快将手中团牌一提,替他挡下这一箭,惊得韩五头冒冷汗,大喝一声将身前两三名满面皱纹,甚至身有残缺,却仍持刀战斗呼喝不休,不肯却步的部族武士扫得骨断筋折,毙命当场,这才喘上一口气,对着身旁跛有一足,却一路披甲冲杀至此好似闲庭信步的刘老根艰难道一声谢。
刘老根与他几个西军弟兄一式装束,尽皆是一顶红缨斗笠兜鍪头戴,两侧细密链子顿项垂下,胸背札甲并披挂分层护膊、腿间吊挂铁裙寒光闪闪,一手持柄似茄状平头砍刀,一手握方型漆面兽纹团牌,行走间鲜少交谈言语,动作时绝不花哨耍弄。
见得韩五礼节郑重,刘老根不愿耗费气力,只黝黑面庞嘴角微动,算是回应。韩五既是羞臊为自己的竞赛对手相救,又是体力实在已然不济,于是干笑一声,倚着铁杖驻步休息,口中嘟囔骂道:“这僚人,如何这般骨头硬,明明可以缩在家中躲过劫难,偏要跳出来拼斗求死,真是累煞爷爷……老哥,你穿着这身行当奔走许久,怎地也不嫌累。”
刘老根虽不愿在战时为了言语消耗气力,但眼前人在屋檐,只能简单答道:“军中操练许久,早便习得负重本事。”韩五尴尬一笑,本欲不再言语,却被一旁同样爱打浑话的孙雄嘲笑:“韩屠夫,你莫不是离了军中后,整日气力都用在了婆娘炕上,怎地到了杀人时如此脚软。”韩五闻言,默然不语,刘老根见得孙老三又得嘴臭,无奈叹口气,一面轻描淡写挥臂掷出一矛,将不远处高栏边正搭弓张箭怒骂叛徒的半大小子穿胸而过,钉死在身后木墙上,一面略微转身过来打个圆场:“不怪韩五哥疲累,俺们僮人活在毒瘴恶地里,自小练出一身肯吃苦的性子,不到最后关头,宁是争口气死也不愿苟活的。”
孙老三手中团牌猛然一推,将眼前一名眼含热泪扑上前来的老年武士撞倒在地,右手平头直刀劈柴也似地将其砍倒在地,随后抽刀停步,团牌还置护住身前,好奇问道:“哥哥,咱们已是一路战了许久,你们族里这口气何时得消?”刘老根瞪了一眼序齿年龄排行老三,性子却最为跳脱泼皮的自家兄弟,思考少许,答道:“此地离内寨头人宅邸已是不远,许久不见他身边亲信披甲武士,想来是趁着族人舍命拖延,在族中大厅聚拢了人手,预备反扑俺们,若是杀散了这一波,其他部众自是要各求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