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局势瞬息万变,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太平洋战场上兵败如山倒的日本人,孤注一掷地调集了在华的十来万老幼残兵各路人马,竟然一下子横扫了河南、四川和广西全境,把五十多万中央军和桂系部队打得落花流水,一百六七十座城池、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是一夜之间丧失殆尽,让刚刚树立起点儿信心的国人再次感到中国命悬一线了。在国运危难之际,姜云却连续接到上峰发来的加密电报,催促冀东地区各组织将工作重心由抗日转向反共,通过招降、策反、渗透等方式,收拢华北治安军以及警察、民团等地方武装,建立反共防共阵线;同时,采取必要手段对辖区内共党高级官员和重要分子进行清除。凭着敏锐的嗅觉姜云觉察到,小日本儿可能要完了,老蒋做好准备,开始对老仇家共产党下手了。事不宜迟,姜云一方面着手对冀东各路伪军的战斗力进行梳理,近一时期想归顺投靠的伪军太多了,民愤极大或者是乌合之众的,坚决不能收;另一方面,姜云让部下整理出一份冀东共党高级官员和重要分子的名单,准备伺机动手。
拿到部下提交的名单,姜云仔细勾选起第一批刺杀的共党分子人选,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进入眼帘:石金义。这么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喽啰也算是共党重要分子?部下解释说石金义掌握着党国与日本人合作的情报,如不灭口,可能会给冀东的军统情报组织带来威胁。姜云略加思索,将石金义划进首批刺杀名单。
一天到晚几乎连轴转,把石金义忙得甚至没有吃饭和上茅房的功夫。为了支援日军豫湘桂会战和日本本土作战,日本人加大了对华北资源的掠夺,滦县车站货场各种物资堆积如山,过往车辆开始以秒来计算,吉村站长也心神憔悴到了极限,一年多来吃不好睡不好,脸容消瘦、头发花白如同六十多岁的老者,和鹤发童颜的李源吉站在一起没人相信会是父子俩。对金义来说,繁重的工作反而让他的神经兴奋起来,自从上次警告过后,吉村并没有再没威胁和为难过他,甚至当众对他的努力工作给予表扬和奖励。但金义心里明白,自己就像是一只生存在狼穴边的兔子,一举一动的不谨慎都可能送命。他也暗自下定决心,既然已经暴露,生死就已经置之度外,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没了顾虑,也就放开了胆子,金义把经手的车辆调度计划和货物装配计划按期发给共产党地下组织和国民党铁血社,对军火等重要军用物资即时运输情报则及时发送到共产党秘密联系点。有时,他甚至幻想着怎样的死法更为壮烈,最好是在发送情报时被敌人发现,在枪声和血光中勇敢而又光荣地倒下。
一晃进入了初夏,清晨一声凄厉的汽笛长鸣将金义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个骨碌从小木床上跳起,穿上制服扬起双手松了松筋骨,准备出屋洗把脸再开始忙碌的一天。忽然,一个路警在屋外喊:“石助理,外面有个亲戚找你。”
亲戚?金义警觉地向门外张望,只见院里一个体形丰满、胳膊上挎着个布包的女子跟在路警身后,从女子湿露露的裤腿儿可以看出,应该是赶过不少夜路过来的。金义满心疑惑着把门打开,女子快速闪身进屋,瞅了金义一眼她那圆圆的脸蛋就涨红起来。啊?是喜儿!金义的脸也立马红了起来,“你?你来干啥?”
喜儿回身关严屋门,冲着金义低声说:“周师傅,别来无恙。”
金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儿是——?怎么可能?!
没容金义回话,喜儿又着急地继续说:“周书记说你现在很危险,让我带你马上走。你现在去和站长请假,就说我闹心口疼,要带我去县医院瞧病。快!”
金义犹豫着转身想打开桌子抽屉取些贵重东西,喜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咳,没时间啦,逃命要紧!”
俩人来到隔壁站长办公室,金义磕磕巴巴地向吉村告假。看了眼面前神色紧张的金义,还有身后拘谨害羞涨红着脸的金义媳妇,吉村没有丝毫怀疑,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早点回来。”
出了车站,喜儿就招呼着金义狂奔起来,没跑多远,半大小脚的喜儿就有些跟不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金义说:“你快走吧,朝田庄子跑,半路上,有咱们的人,接应你。”
金义一听瞪起了眼:“那哪儿中!”
喜儿双手捂着肚子着急地说:“哎呀,你傻呀,他们抓的是你不是我,你先走,我实在跑不动了,喘口气儿再走。”
金义根本不听,一把抓住喜儿的袖子,连拽带扛地扽着她一口气儿跑了十多里地一直跑到田庄子村口。早就等在村口的周书记一见到金义,激动地一把抱住他说:“好小子,终于全活着出来啦!”
见到周书记后石金义才知道,自己上了军统的刺杀名单,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能从吉村的手心儿里和姜云的眼皮子底下活着逃出来真算是万幸。周书记出城后就担任了冀东四分区特委委员,负责滦县、昌黎一带的特工和情报工作。军统刺杀名单刚一确定,周书记就通过安插在军统的内线第一时间拿到了手。刻不容缓,他立即组织力量将名单中的共党重要人员迅速转移,但对石金义迟迟不敢动作。金义早已经暴露,日本人和军统之所以都不急着抓他,很有可能是被当作了诱饵,接触他的人危险极大。苦思冥想了一晚上,周书记最终想出让喜儿假装进城瞧病引金义脱身的法子。如今的喜儿早已不是那个成天守着灶台的小脚媳妇,跟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和党员们识字、学知识,给八路军催军粮、做军鞋,俨然成了村里的抗日积极分子。一听说要进城救自己的丈夫,喜儿又惊又喜,等不得让人套车送她,和婆婆打了个“组织上有任务”的招呼,就连夜启程,天没亮赶到滦河边赶头班渡船过河,一大早就到了滦县车站。
平安逃出险境,石金义首先想到的是多日不见的父母。周书记也理解他的心情,赶忙借了辆独轮车,又带足路上的干粮,就让金义进屋招呼媳妇上路。俩人进到村子后,喜儿就一直猫在屋里没露面,金义从没有叫过媳妇名也不知该如何招呼,就闷头推门进屋,抬眼一瞧,只见喜儿正挝腰坐在炕头对着窗户亮光聚精会神地偷偷鼓捣着什么。见到金义进来,喜儿惊恐地连忙把双脚缩进衣大襟儿里。金义猜出来喜儿在干啥,上前一把撩开她的衣襟,只见喜儿一双雪白的小脚脚板上大大小小地布满了十多个血泡,有的已经磨破皮露出了鲜红的血肉。金义“唉”了一声脱鞋上炕,伸手将喜儿的双脚拽到自己怀里。在旅顺的“菊支队”魔鬼般训练时,金义有过长途跋涉后挑血泡的经验。他从炕席边上拔下一根席蔑儿,延着血泡的边缘一点一点挑开,将里面的黑血放出来。
脚突然被金义紧紧抓住抱在怀里,喜儿羞得头不知该往哪儿躲,想把脚抽回来,连用了几下力都没拗过金义,只好红着脸把头埋在胸前,乖乖地伸起脚任由自己的丈夫摆弄。血泡一个个地被挑开放过血,金义撩开自己的上衣前襟,狠劲撕下两长条内衬布,小心翼翼地将喜儿的双脚包裹起来,然后穿鞋下炕,回身用力抱起胖达达的喜儿走出屋门。将近半个时辰小两口闷在屋里不知捣鼓些啥,等在院里的周书记有些着急可又不好意思进屋催促。见到金义抱着双脚裹得像粽子似的喜儿出屋,仨人才明白刚才屋里是咋儿回事,赶忙帮着把喜儿安置到车上,护送着小两口渡过滦河。
大虎头平安回家,山海老两口又惊又喜乐得合不拢嘴儿,尤其得知大儿子是儿媳妇用计救出来的,山海更是拍着大腿连声叫好。催促着翠儿取出一块儿大洋,山海拐着腿到镇上割了二斤五花肉、一个前肘子,又打了二斤老烧,又顺路叫来亲家老蔫儿一家。两家人老老小小十几口子围坐在炕桌前热热闹闹地吃起团圆饭。席间,父亲和老丈人一边喝一边唠,从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闲侃中,金义才知道德国法西斯已经投降了,小日本儿也朝不保夕,竟然喜儿也插话说日本的老窝东京都让美国人给炸啦。一连串儿的新鲜事儿让金义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头又连声骂起华北伪政府封锁消息流氓无耻。
饭一直吃到掌灯,山海和老蔫儿已经喝了个酩酊大醉,金义也跟着喝得舌头发直,几个半大孩子更是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皮混圆。送走亲家一家老小,打算收拾碗筷的翠儿忽然瞅见斜靠在炕头正呼着酒气眼皮打架的大虎头,心里猛地冒出了个念头。顾不得多寻思,翠儿招呼着三虎头搭把手一起把金义架到北屋,又从灶台锅里舀了盆热水,绞了条湿毛巾从头到脚给他擦洗一番,然后从南屋取来一块新白粗布垫在金信的身下。收拾妥当,才招呼拐着脚一直在灶台上忙活的喜儿来到北屋。借着油灯的光亮,喜儿见到金义,羞红起脸直往后躲,翠儿一把拽住喜儿:“怕啥?有妈在呢,他还能把你咋儿着。”
第二天天蒙蒙亮,穿着整齐的喜儿打开屋门,看到早已经在灶台上忙碌的婆婆,俩人眼神一对,喜儿脸“腾”地红了起来,翠儿乐着说:“这事儿还让老婆婆手把手地教,让人听着还不得羞死?”
“妈——”喜儿娇嗔地扭过身子捂起了脸。翠儿放下笑脸摆出了婆婆的面相说:“男人有了头回就开了窍,以后就会死缠着你身子不放。这男人跟女人不一样,肚子里的精气儿得慢慢养,以后夜里上炕把裤带勒紧点儿,别由着你男人的性子,更不能只图你自个乐。”
日上三杆金义才慢慢醒过来,头痛欲裂、混身瘫软无力,坐起身掀开夹被一看,身子还赤条条的,懒懒地穿衣下炕来到南房,正在炕角纳鞋底儿的喜儿见状赶忙出屋端进来热在锅里的一大碗稠粥、还有大半个咸鸡蛋。在炕桌前边喝着粥边环顾屋内,父亲和弟弟妹妹们都不在,只有端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着线一边眼神怪异地瞅着自己的母亲和靠在门口低头红脸搓着衣角的喜儿,金义这才发现,喜儿将以往梳着的大长辫子在后脑勺盘成了个纂儿,本来就圆墩墩的大脸蛋子显得更加突出,像是挂了两个红苹果似的。金义没心思多理绪喜儿的长相,而是奇怪地向母亲问:“我爸呢?”
“你爸带着三虎头他们仨都下地去了,现如今你爸算是发大财啦,十七八亩地,够他拐持着个伤腿伺候的。今儿个浇二茬儿水,你老丈人也帮着在地里呢。”翠儿话中一半是高兴一半是心疼。
金义三口两口扒拉完一大碗粥,抹了抹嘴说:“咱家地在哪儿,我去瞅瞅。”说着,下炕就要出门。
“不急。”母亲制止住金义:“你身子正软着呢,养两天再说。”一听到“身子软”,喜儿羞得红着脸端起空碗筷躲出了屋。金义蒙蒙呼呼地应承道:“嗯,夜个酒喝得太猛了,混身没劲儿。”
“傻小子。”翠儿停下手里的活,既是体贴又嗔怪地问道:“光记着喝酒啦?身上没觉得哪儿舒坦不?”
没等金义反应过来,堂屋外忽然传来呼喊声:“石金义——,石金义同志在家吗?”
自己刚进家就有人找上门,而且是被高声地称为同志,金义既有些疑惑又很有荣誉感。喜儿打开堂屋门迎进一个青皮小伙子,来人确认了石金义的身份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来,没等金义打开,就敬了个军礼转身跑了出去。翠儿和喜儿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金义,“同志”那可是对共产党领导的称呼,翠儿高兴地问:“大小儿啊,你是不是当上大官儿啦?”喜儿更是羡慕地盯着金义眼里直放光。金义没顾上和俩人解释,而是赶忙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调令
经分区党委研究决定,兹调石金义同志到丰润分区群工部工作。请持该令于五日内到丰润姜家营报到。
中共冀东四分区区委组织部
民国三十四年五月十五日
调石金义去丰润工作是周书记推荐的。自去年冬季以来,冀东的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日本人为了发动豫湘桂会战,把华北的主力几乎全部调向南方,留守部队虽然联合伪军、民团搞了几次大规模“扫荡”,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龟缩在城里、据点里不敢出来,维持局面的治安军和满州二鬼子更是不堪一击,冀东广大的乡村成了共产党八路军任意驰骋的天下,但城市还是块短板,尤其是城市里的工矿企业工人还没有充分发动起来。为了尽快开展工矿企业的工人运动,除向中央要人外,专区党组织要求冀东各分区马上选拔一批有工人运动经验的年轻干部到唐山等大城市工作。接到通知后,周书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金义,立即向分区党委做了推荐,没想到分区随即就发出调令。
从马家营到丰润估摸着有一百来里地,正常情况下可以从石门镇坐火车到丰润,一半天就能到;如果是一路步行,有两天的工夫也能到。但自己刚从滦州城逃出来,日本人和姜云的铁血社一定都在四处捉拿通缉他,火车、汽车都不能坐,一路上要随时绕开据点和岗哨甚至还要昼伏夜行,这么算来,五天时间一点都不富裕,应该早点启程。打定主意后,金义把自己又要马上出行的打算告诉了母亲。刚进家就又要走,翠儿急的不知该如何拦,只能吩咐喜儿看好金义,自己一溜小跑着到地头找山海。对大虎头的离去山海一点都没感到吃惊,反而安慰媳妇:“孩子大了有他自个的事儿,你想拦也拦不住,就随他去吧。他从城里光着出来的,走前儿给他带上俩盘缠。”
按婆婆的交待,喜儿紧贴着南屋门死死地守着。金义知道父母回来可能就是一番阻拦,不如现在一走了之,但又不知该如何推开挡在门口的喜儿。自打进了石家门儿,小两口几乎从没有像这样面对面地单独相处过,屋里静得出奇,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住了,两个人憋闷得出气儿也显得有些不顺当。金信觉得自己该像家里主人一样主动说点啥,就轻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嗯,那个,我要走了,不知啥时能回来,家里爹妈就让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