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争抢了一会儿,还是按着马大户意愿把桌上的肉菜、蒸饺端到了石家。屋里明晃晃的烛光下就剩下对坐着的两个男人,少了叽叽喳喳的女人和孩子们,俩人忽然没了话题冷起了场,沉默了一会儿,山海找词儿先开了口:“叔,这一年地里的收成还中吧。”
“唉,大侄儿呀,你不提还中,一提我这心就像针扎似的。”说着,马大户端起酒盅仰头自个灌了一盅,然后竟然老泪纵横“呜——呜——”地哭了起来。山海不知该咋儿劝,只好端着酒盅装起苦脸,但心里头暗暗地欣赏起眼前这幕苦情戏。狠狠地擤了把鼻涕,马大户又端起酒盅招呼着山海喝了一盅,然后咬着牙根儿骂了起来:“共产党八路军这帮断子绝孙的王八羔子们,就差挖我家祖坟了。他们鼓动着村里的穷棒子们抗租抗捐,整整两年啦,一个大子儿都没交上来过,真可惜了(XIE LIAO)我那六十多亩好地呀。”
“甭管谁当家作主,也得讲个理儿,种地交租、借债还钱,这是老祖宗订下的天理儿,总不能说废就废、说抗就抗吧。”山海打着圆场。
一听有人替自己说话,马大户来了精神:“大侄儿呀,憋屈几年了,可听到句人说的话啦。这帮子共产党闹腾着抗日咱管不着,咋儿就非和咱种地的过不去呢。听我大小儿说,共产党先是把穷棒子们鼓动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接着就是共产共妻,这帮丧天良的,真是要咱亲命哪。”
“估摸着是瞎传的,没听谁说共产党在哪儿干过共产共妻乱伦的事儿。咱种地过日子,外面的话也不能都信。”山海不是没见过共产党八路军,在田庄子那几天里净听龙头他们给讲八路军的政策和纪律了,说这是个为百姓打天下的军队,不会像以前的那些个土匪军阀们似地只会欺负老百姓干些个搜刮抢掠、伤天害理的事儿。
听到山海为八路分辩,马大户转了话题:“唉,也怪我那个不争气的二小,咋儿就投奔了小日本子,挣啥钱不中呀非挣给小日本子舔腚沟子的钱儿,让我这个老脸实在没地节儿放。我早想好啦,出了正月就去东北大小儿那去,干在村里耗着受气不说,成天让人家指着脊梁骨骂汉奸真丢不起这个人哪。”
“那——”山海立马想到马大户的那六十多亩“地”,话还没说出,马大户就说了:“大侄儿呀,我瞅着你是个实诚人,咱爷儿俩能住一个房檐儿下该是上辈子修下的,我和屋里儿的商量好了,我们老俩一走就把房子和地都托付给你。这房子你们一大家子想咋儿住就咋儿住,别大动大拆就中;这地租钱你能给多少给多少,不给也中,只要勤收拾着别把地撂荒了,别让那帮子穷棒子们给白白糟蹋了就中了。”说着,马大户眼泪、鼻涕又流下来了。
六十多亩地,白种?!山海不敢相信马大户的话是真的,他偷偷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又小心翼翼地问:“叔,放心吧,房子、地我都给您看好喽,您打着在大儿子那儿住多暂呀?”
“多暂?”马大户咬着牙根说:“这共产党没几天蹦达头,我家大小儿说了,别瞅着小日本子和重庆老蒋打成了一锅粥,但是中日满共同的敌人就是共产党。你瞅着吧,等日本人和重庆老蒋一议和,三家腾出手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共产党。这两年你只要把地给我守好了,到时候俺老俩一准回来,租钱一分不用你出,瞅我咋儿从这帮穷棒子嘴里给抠出来。”
困了有人送枕头,饿了天上掉馅儿饼,想啥就来啥。山海像做梦一般,总觉得是义父在天之灵在保佑着自己。回家后,他乘着酒劲儿推醒早已熟睡的翠儿,硬拉着来到屋外,然后抬头四处踅摸着找月亮。迷迷瞪瞪的翠儿伸手给了他一脖拐子:“你傻呀,大初一的哪儿有月亮。”
山海恍然大悟,初一朔日,月亮早都躲到地底儿了。他拧劲儿上来,强拉着翠儿跪在地上,俩人冲着灰暗的西方磕了三个响头,嘴里默念着让在天上的两位老人保佑他们和孩子平安,保佑他们心想事成,一年能有地种有饭吃。
正月里的每一天山海都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破五嘣穷,初十捏耗子嘴儿,十五闹元宵,二十五老填仓,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山海一次不落地拉上全家老小到马大户家包饺子,出门前反复叮嘱孩子们一定要嘴甜点儿,“爷爷奶奶”叫勤点儿。马大户也不含糊,几乎每天早饭过后都拉着山海来到自家地头,如数家珍般地把每块地的地力、肥性唠唠叨叨地详细讲清楚。直到二月初四一大早,马大户把山海叫到正屋,郑重地将一个厚厚的账本交到山海手里,然后面色沉重地说:“山海呀,这是我这六十三亩地的帐本儿,各家的租约都订在上面,现在都交给你啦。唉,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了——”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山海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这——,要不——”
“不用啦。”马大户猜出了山海的意思:“兵荒马乱的,啥中人、保人的都不中用。地契我随身带着,账本儿你就收着吧,所有账都在咱心里儿刻着呐,这帮子穷棒子欠的、蒙的、骗的一个大子儿都赖不掉,白吃了多少到时都得给我一口一口地吐出来。”马大户又把大儿子在东北的地址留给山海,嘱咐他有大事儿可以给东北写信。交待完毕,老两口坐上早已套好的轿车悄悄溜出了村。
望着远去的马车,山海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归位回到肚里,甭管是买还是租,总算有地种,自己多年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六十三亩地中已经由村里的几家佃户租种着四十五亩,剩余的十八亩地山海不想再雇人。自己虽然腿脚已不如当年,但还的一身子力气,三虎头也十五六了,整天读书瘦得像个小鸡子似的,该掌犁耪地抻抻筋骨了,忙起来的话还有腰圆体壮能当半个儿子使的喜儿帮着。山海让翠儿拿出了十块大洋,买农具、备种子,单等一开春,就拉上全家大干一场。
(四)
小媳妇儿怕说女婿,好庄稼怕误时气。清明刚过,冀东大平原乍暖还寒,大田里就满是农户们的身影。俗话说过了清明节,锄头不能歇。再懒的农户也不敢误了农时。一大早把战士们分到十来个缺劳力的困难户和一个抗日模范的大户家地里后,刚当上排长的龙头偷偷溜回屋,裹起被子想睡个回笼觉,但心里头翻来覆去膈应着,一点也没心思睡。别看报纸上成天全是华北“肃正行动”圆满成功、共匪八路丢盔卸甲,可冀东八路军根本没有被打垮肃清,而像漫山遍野疯长的野草一般,越拔越长、越割越壮,广袤的平原、山区全都成了八路的天下。除了发动群众、宣传抗日、闹减租减息,八路军在各村各镇的头等大事就是可着劲儿地招兵买马,没半年的工夫,孟庆龙就升成排长。肩上挎着镜面匣子,手上带着四五十号人马,战士们再也没人敢叫龙头了,而是“排长长、排长短”地攀起笑脸儿。龙头有了当官儿的感觉,但心里头总是提不起像当班长时的那股劲儿。一是没仗可打,小日本子自打挨了几次狠揍之后,成天龟缩在城镇和交通据点里轻意不敢出来,就是八路站在炮楼下连骂几天,人家除了偶尔放上几枪绝不再答话;二是要握起锄把子干农活,团部下来了通知,在保证练兵的同时,部队要帮助生活困难农户和模范农户下地干活。要说扛枪打仗或者下河摸鱼自己是把好手,可下地干农活孟庆龙一听头就大,倒不是像他爹那样好吃懒做,只是瞅着像烧火棍似的锄头拿在手里就不听了使唤,不到一个晌午就磨出了两手的大泡;最闹心的还是云子,原本像个尾巴似的甩都甩不掉的大姑娘,突然就要走了。
“哥——”,说曹操曹操就到。躺在炕上的龙头想用被子捂住头,还没盖严就被猛地掀开了,云子咧着嘴撑起白白的大圆脸用顺溜的老呔儿话说:“懒虫,你咋儿还不起呀?”
从城里被救出后,云子就粘上了龙头。完成进城救人任务后,营长没容分辩把云子往龙头身边一扔,自己甩手回了营部。龙头只好把云子带回田庄子,先是安置到一个还算富余的堡垒户家里。云子这孩子受过苦、眼里也有活,可就是太能吃了,甭管啥饭,一顿没有三五碗稠粥不下桌。一连换了几家,都没人敢长时间收留。顺子死得太惨,为了不让云子过分伤心,大伙没有把姐姐被害的消息告诉云子,云子的真实身份和经历也都向外人隐瞒下来。瞅见八路军里多了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黄花大姑娘,村里人没少过来提亲的。龙头有心想让云子嫁个人家算是有了着落,但又觉得人家是外乡人,姐姐刚死又举目无亲,这人生大事还是稳妥些为好。没人收留的云子不得不回到龙头身边,排里四五十口子人,每人省下一口就够她吃了。白天云子在炊事班打杂、给战士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晚上就跟排里战士一起住在房东家,和房东闺女媳妇挤一个炕。在充斥着男性荷尔蒙的战士群儿里,这个白净丰满、腼腆中又带有几分幼稚的女孩子一下子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和聊天的话题,云子也习惯了被这一大群半大小子们时时关注处处呵护。渐渐地,除了时常夜里含着泪想姐姐,白天就撇着老呔儿腔和战士们说话聊天,融入到集体生活中也大方开朗起来。离开了姐姐,龙头就成了云子唯一的亲人,每天没事就愿意腻在龙头身边。在战士和村民们面前龙头是个有模有样的排长,但在云子面前怎么也拿捏不起来。那天夜里云子光亮刺眼的皮肤和柔软得让人痒到心底的胸脯,在龙头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怎么也挥之不去,每次一见到云子,龙头就心发慌脸发烫,甚至单独相处时会羞得不敢抬头。云子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在龙头面前全然没有羞涩,反到打心里透着股亲昵劲,当着人就和大伙一样叫“孟排长”,没人的时候就扭着音儿甜甜地喊声“哥”,实际上云子比龙头还大一岁。每天忙完手上的活,云子就愿意坐在龙头屋的炕角,静静地听着龙头向战士们发号施令或者和村里党员干部们侃大山神聊。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云子俨然成了排里的一名编外勤杂兵,排长和班长分派任务时,总少不了把云子也带上。龙头也渐渐地有了当哥的感觉,在人前绷着脸很少对云子说话,没人后就唠唠叨叨地嘱咐起云子不该说这不该做那的。成天和一帮子半大小子们混在一起总不是个事儿,对云子今后的出路龙头动了不少心思,思来想去,只有参加八路这条路子。可云子的身份太特殊了,做过那种事儿还是个外国人,向连长报告连长做不了主,向营长报告营长也做不了主,最后一直报到了团部,小半年过去了,一直没有音信。就在昨天夜里,团部通信员突然带来了团长口喻:让云子到团医疗队报到,参加培训。同时,还带来了一张要云子填报的入伍申请表。
被云子掀开被子,龙头堵气地坐了起来:“咳,以后要注意点儿,你是革命战士,别没大没小的。”
瞅着龙头一副正经的样子,云子赶紧绷起脸儿扬起头,伸手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报告排长,你咋儿不干活去呀?”
云子几乎是光着身子来的田庄子,身上从里到外的衣裤都是各家给凑的。今天穿的这件洗得掉了色的蓝底儿红花袄,是房东家闺女出嫁前穿过的。二八女子乱穿衣。刚长出身段儿的女孩子穿啥都好看,云子白净丰满,紧巴巴的衣裤箍在身上,前挺后撅的让龙头立马想到了村口水塘里的大白鹅。低头定定神儿,龙头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申请表,表情严肃地说:“团部刚下来命令,让你去培训。”
“噢?”云子没明白过来,抓过纸片胡乱看了两眼:“啥是培训?”
“就是团里同意你当兵了。”
“妈呀,真的?我真当兵啦?!”云子突然一下子窜上炕紧紧抱住龙头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龙头被亲得“腾”地脸红了起来,慌忙向炕里躲着说:“别,让人瞅着。”
云子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下了炕搓起衣角说:“哥,我可咋儿谢你呀。”
“谢啥,一家人还说啥外道话。”说完,龙头觉出有些不对,就赶忙转了话题:“去,把三班长叫来,让他给填填表。”
三班长上过两年私塾,是排里唯一断文识字的,拿过申请表仔细端详了会儿后问:“叫啥?”
云子愣了一下,犹豫着说:“我在家叫云子(韩语),出门前爸爸刚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朴云子(韩语)。”
三班长听了两遍没听明白:“填表得有名有姓,你这叽里咕噜的名写不出来,这不中呀。”三班长又转向龙头:“你是她哥,要不就跟你姓吧。”
“那哪儿中。”龙头赶紧拒绝。
“那咋儿填?总不能就光填上个小名吧。”三班长着起急来:“借个姓又不是跟了你,不妨你吃不妨你喝的咋就不中。要不,就叫孟庆云吧,这名响亮,我瞅挺好。”说着,下笔就往纸上写。龙头闷下头不吱声,云子也没主意,瞅了眼龙头嗫嗫地说:“也中吧,只要能当兵就中。”
云子要去团部当兵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排、全村,战士和村民们像聘闺女似的忙碌起来,炊事班长不知从哪弄到了点白面和红枣,混着细棒子面蒸了两大锅枣发糕;村里妇救主任招呼着几家媳妇翻出压箱底儿的花布,给云子从里到外赶做了身儿新衣裳;田庄子到团部有二十多里地,龙头安排人从村里大户家借了头毛驴,派三班长明早一路护送到团部。整整一天,排长住的小厢房像是成了云子的娘家,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全聚拢过来,云子被围在中间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小姐妹们不停聊着,龙头则扮起长辈的角色,迎来送往的忙个不停。临到掌灯时分,屋里已经暗得快瞅不清五指,大伙才依依不舍地说着告别话分别离开。龙头一边收拾着炕上的东西,一边对还守在炕头的云子关切地说:“你也回屋睡吧,明个一大早还要赶路呢。”
云子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龙头:“哥,我——”
看到云子欲言又止有些伤心的样子,龙头把衣服包递到云子怀里说:“中啦,又不是打仗送命,咋儿还泣哭上了,快回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