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徐大人离席不久后便回来了,但他的精神与离席前大相径庭,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众官员见此,识趣地提出回家陪妻子的想法,一场盛宴戛然而止。
临别前,卓云舒拍拍他的脊背,让人猜不明白。
他们的马车并行了一段路,随后在岔路口分道扬镳。花盼好在车上一不小心又睡着了,到官府小院门口下车时,步子有些不稳,得要徐昭搀着她才能走。
徐多贵目送父母进了房,待对面烛火亮起来后,自己才回屋。
他先将炭盆点上,再收拾好略微凌乱的桌面,然后褪去氅衣,在桌前盘腿而坐。
“东南,鲁大人;西南,李大人;京城,刘大人……”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写着。
“东南三成,西南两成,北方五成,海运交由庞氏管理,每年额外收一成。”
“对越嵋没有贸易往来。”
徐多贵梳理完,又从陆万钟留下的书箱中翻出陆家的陈年账本,用刘云飞教他的心算法飞速计算着。
“吱呀——”突如其来的推门声使他功亏一篑。
徐昭好像察觉到儿子的烦躁,带着歉意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贵,还不睡啊?”
徐多贵搁笔,揉揉酸胀的眼睛:“马上,您先去歇息吧。”
然而徐昭并没有走,反而走到他身边席地坐下:“我是想来问个事,就是……咱以后的日子,在哪里过?”
“什么?当然是在京城里,这里冬不怕冷夏不怕热,买东西也很方便,一家人还能天天在一起,多好啊。”徐多贵坦然道。
“哎,就是说呢。要不然我早回家种地去了。”
此时的徐大人已非往日懵懂的状元郎了,对话外之音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他试探性地问:“您最近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没,这一天天吃好喝好的,还能有啥不顺心。”徐昭将手撑在大腿上,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他半边脸:“就是……哎,可能是以前老老实实的日子过惯了,现在一下子鲤鱼跃龙门,蛮不适应。”
徐多贵在心里无奈笑道:爹,这才哪到哪,鲤鱼连池塘都还未游出,又该到哪里去找龙门呢?
但他说出的话还是十分体贴的:“都有个适应的过程,您要是哪里遇上麻烦,只和我说一声就行,我保准给您办妥。”
“哎,哎,多——”徐昭话说一半,猛地顿住了。
多谢?他跟自己儿子说什么多谢?这是亲儿子,不是外面那些裹着大白袍子的老爷!
一时间,父子俩都有些尴尬。最终,徐多贵起身送走了父亲,依然等到对面灯火熄灭后,才转身回到案前。
“对越嵋没有贸易往来……海运只占一成,江南占五成。”徐多贵闭眼默算。
而后他蓦地蹬开圆目。
“庞大福哪来这么多钱?”他再比对了一遍近三年陆府每年上交的税款和收入的银两数目,“就算是贪,也得是有限度的,不然白水阁上哪挣业绩?”
寒夜里,一颗冷却的心逐渐热血沸腾起来。
徐多贵怕自己心算有误,再细细用算盘算了一遍陆家所保管的庞府的账,最终确定,庞大福的确有一笔不明来源的大收入。
可是这种事情连他一个初步管账的小官都能发现,刘大人会看不出来吗?
“奇怪,难道……”一提到刘大人,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当陆钦贿赂官员的人证的旧事,而一提到陆钦,陆万钟的笑颜便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脑海中。
徐多贵克制地扬了扬眉,将毛笔抓在手心里紧握了片刻,然后又将其扔到墙角。
罢,罢,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养精蓄锐以待来日才是正理。他如是想道,于是灭了炭盆,袜也不脱,直接仰面倒在床上,立刻见了周公。
梦里自然没有酒席上的觥筹交错,也没有新春夜里凛冽的寒风,唯有温暖灯火如豆,窗前月影一抹。
徐多贵觉得这环境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
他趴在桌上,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手上没什么力气,好像是喝醉了。
“好了,这杯饮过,你就别再喝了,仔细明天头疼。”一只白到近乎病态的手抽走了他的酒杯,血红的指甲在视线中留下残影。
“嗯?”徐多贵许久未见她,看到这只手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苗老板?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