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却在心里想,他记忆里的先生那样明媚又温婉,尽管不是月宫中的仙子,也足以配上师母了。
“也是我们连累了阿川。”暮雨站起来,推开窗门,放那只避雨的野猫跳进来。阿草知道暮雨说的“连累”,——芜泽大社的倾覆,牵连了整个参木家,先生的父兄四人,无一幸免。
“为什么我对父亲的印象一点都没有?好像打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跟着先生。”
暮雨听出阿草的话外之意,她知道阿草是不可能亲自去问先生的,就只好告诉他,
“我不能说,但我知道......你身上是有参木家的血脉的。”
“可先生只把我收做学生!”
“他可能并不希望你继承他的名号、他的罪孽,以及——”
暮雨哽住,没有往下说了。
“参木家”,这个曾经盘踞大半个东壤川的家族,现在已经凋敝成这个样子了。世间的荣华如此,参木家……在朝朝代代的更迭中兴起,衷亡,最后折损,仅剩先生一人,形影相吊。
“如果芜泽大社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就算折损了我们;阿川还有柳儿,好歹还有一个家。”
阿草和她一起望向暴雨中的枫树;雨帘外枝叶翻腾,雨帘内的却只有缪缪升起的愁绪。阿草看向那两把红黑的纸伞,暮雨的那把大一点,像姐姐;小一点那把是先生借给阿草的,像怯懦的弟弟。
忽然,阿草的脑子一闪——参木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有赠伞为信的习惯吗?那么,暮雨通过先生的伞把自己误认为先生,难道说——“暮雨”其实是先生那位早亡的姐姐吗?
“后来柳儿上了皇位,阿川却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柳儿是心怀天下的圣主,但我们的阿川,他不知道什么是进退,也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从始至终,他只想好好的呆在柳儿身边啊。”暮雨顿了顿,清澈的眉目中已不再是忧愁,而是凄婉了。
十几年前先生的偏执,与十几年后先生的避世、老宅的覆灭……有谁会重提这些旧事呢?莫不是故人的执念,终成故地的回忆罢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在这桓屋檐下,无限的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
屋外的女佣察觉声音静下来,便了叩了叩门。热水已经烧开了。
一张温凉的手掌拂上阿草的前额,先生松了口气,
“还好,已经不烧了。”
阿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听到枕边的大夫说,
“少爷此番病的奇异……雨季阴气倒流,也许是——撞上了脏东西。”
先生颔首,大夫便躬身退了出去。阿草想起那盏瓷碗,一急,便在被子里乱抓,果然找到了。
“……什么?”
“碗……”阿草把小瓷碗递给先生,
“这是——哪里来的?”
“老宅,暮雨……”阿草感到一阵目眩,——方才的一切,果然都是梦吗。他希望听先生说说:朱玄相间的伞、瓷碗、以及那位与阿草似曾相识的女子。可先生接过瓷碗,却更加惊诧了,说不出话来。终于,先生放下了碗,喃喃到:
“是阿姊……难道是缚地灵吗?”阿草说,她的玉坠与先生的,似乎是一对的。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重重的“哦”了一声。阿草再问什么,他都不应声了。
先生的过去,以及与阿草似曾相识的先生的姐姐……想着这个问题,阿草又睡着了。
年轻人,骨头硬,睡一睡能包治百病。船行处,阿草帮先生拎着布包,“您不去看看老宅沉下去的地方了吗?”先生的一双桃花眼里漾了似春水般的笑,依旧摇了摇头。阿草正想说什么,却被卖糕点的小童拉了去。再回来时,阿草一手拎着先生的布包,一手提着红线油纸的小方纸袋。阿草拈了一块化在嘴里,杏花糕甜甜的,他也笑得甜甜的。……先生没有责怪阿草贪嘴,也没急着赶阿草去背书,对他说,
“船还没来,再去逛逛吧。“
阿草四下走了一圈,遇见卖柑橘的祖孙二人。小孙女膝前摆着两大筐黄灿灿的柑橘,她那灵动的大眼睛一边张望过路的行人,一边喊;声音甜甜的:
“卖柑橘——大柑橘——“阿草要了二两橘子,阿婆问他,
“是过路的伙子?“
“嗯,“阿草数了数钱,”我先生要回到润都去。“
阿草提了橘子来,先生坐在面馆里面,见他来了,又加了双筷子,要了另一份汤面。
……船早就来了。不出三四时辰,他们便又要离开川城了。
阿草用小瓷碗舀着水玩,先生见了,对他说:
“当下脱了手。”
阿草应下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用小瓷碗盛了芝川清清的水,然后向前泼去,溅了一溜的水花。于是他想泼的更远一些,便使大大的劲儿,盛满满的水一同向前掷去——随浪花一同掷去的,还有青瓷小碗。他掷得那么远,以至阿草都无法看清它沉下去的样子。他只知道,碗不在手里了。
……此时先生在看书,没有注意到他。
直到晚上吃鱼时,先生见他还抱着原来的那个木碗,便为他夹了一片鱼。饭桌上,先生没有说话,阿草不敢哭;直到晚上睡觉了,才在被窝里悄悄地抽泣。
先生知道他哭,就学着醒柳岸的样子把他抱住,揉了揉阿草的头。
那带点沙哑又不失温和的声音第一次对他这么亲切:
“别哭了……事已至此,由它过去吧。既然回忆和幻想无法跨越现实的屏障,不如仍由它们远去,成为无边烟雨的念想。”
那个没能带出川城的瓷碗,沉入绿水下的老宅、枫树……
阿草最终还是在先生的怀里睡着了,像几年前师母还在时一样。
但是等阿草老了,恐怕也仅会记得,他与他的先生一样,总是弄丢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