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雨季潮湿绵绝,万千楼台与与绿叶一同,被浸湿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摇橹的水手顶了斗笠,叶舫便如不温不火的行者,悠悠别过一座座青山。
阿草俯在船尾,不介意这绵绵絮雨似的,百无聊赖地用他的木碗舀着水玩——他还在与先生赌气呢。
舫内的先生含糊地唤了一声,阿草便丢了木碗,回话去了。
一掀帘子,便看见先生正问着老船夫话。阿草跪到先生旁边,听到先生说:“今晚还能走吗?方才听着打雷了。”老船夫也惆怅着,一面念想着“雨夜湍急不宜赶路”,一面顾忌着那张“七日内必到”的船契……舫内静了片刻,阿草的内心里又燃起一线希望。
“也罢,这样吧——”先生的话音未落,阿草的眼睛便亮起来,可先生却扭头,唤那摇橹的青年也进入舫中。待众人都坐定了,先生才接着说,“雨天船走不快,打起雷来也不叫人放心……今夜不必赶路了。这样,我来请客罢。到花街上去,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尽兴便是。迟两日的行程,也没什么关系。”
先生向摇橹的青年点一点头,慢悠悠的,叶舫停在了川城西街船巷。阿草兴奋地冲下船来,站在开旷的巷口,看着天幕是幽幽的淡紫,连旷处也染上了桃色的醉意。
先生扶着阿草的肩膀,换上了木屐。先生对阿草摆一摆手,“去玩吧。”阿草拎着先生的布包,“您不去看一看老宅了吗?”
“淹都已经淹掉了,何必去伤心呢。”
“夫人不是葬在那儿吗?”
先生自嘲似的笑笑,把伞往阿草手里一递。阿草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先生摆摆手,制止了。
先生原来是这样薄情的人啊……阿草怔怔地看着先生在雨雾中淡去,心下一横,朝着记忆的方向跑去。草鞋踏在青石板路上,溅了一路的水花。
小巷子里,阿草沿着人家的屋檐跑着,浓云压城,稻光闪过,天地霎时一亮。继雷声之后,先是豆大的雨点落下,然后便密匝匝地袭来。阿草想找户人家避雨,而此时却是寻常人家暮归而飧的时刻,巷间俱挂上了明灯,家家户户的门都掩着。
......再转过一条小巷,印象中的地点迫近了;他执伞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踏碎一片片浮光。
雨帘顺着朱色的伞脊掩下一层暮色的霭意,阿草终于停下来,发觉自己迷路了。巷间沉寂着,竹叶翻滚产生的风息,却令阿草更加清晰地听到屋内妻与夫的拉拉唠唠,以及一家老小推杯换盏的笑语。
……阿草想,原来先生是那样薄情的人啊。
阿草把草鞋脱了拎在手里,赤着脚走在石板路上。他想到曾经和现在的芜泽大社,感到有些落寞。
他走过一棵苍天的老槐树,漫无目的地下了几级石阶,想要找到那一扇标志性的红格子门,却在绿叶与暮色中惘然。又到了一处岔口,他拐进去,看见纸窗,复式的楼阁,以及短瓦顶上探出墙来的石竹花……他正想跑起来时,却被一声“阿川?”叫住。他回过头,看见那身影纤长的女子停在他刚刚走过的石级上,同样撑着一把红黑的纸伞。
“您叫我?”阿草盯着她的脸,有些挪不开目光。
“你是,你是阿川——参木川?”
“参木川先生是我的老师。”阿草的喉间无端的有些干涩,这位女子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实在是与先生相像,但她有些期待的,
“你是来——你先生让你来的?”
“只是我。我来看看我师母的坟。”
女子的笑容黯淡下去,她垂下眼睑,
“既然如此,随我来吧。”
阿草跟在她身后,走入另一条小径。
两侧是短短的粉墙黛瓦,石竹花茂盛。幽绿的竹叶下,两顶红黑的纸伞一前一后地前行。此时雨已经小了,她踩着高木屐,走得颇有章法。簪子上的步摇微晃,阿草这才发觉,她的戴着的玉佩,与先生的扇坠,似乎是一对的。
纸窗,檐铃,红格子门……枫树枝杈。原来是这里,不过……
女子推开厚古的格子门,苍天繁茂的枫树主干,便赫然映入眼帘。不似三年前的老态与沧桑,在绿叶与新芽的衬托下,它焕发出一种勃勃的生机。师母的坟,短短的,就在树下。
阿草站在门外撑着伞,“您是先生的家人吗?”女子站在门内,收起伞,对他摇一摇头。“那……您现在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参木家的家主,现在应该是你先生。”
阿草愣住了,女子却转身点明了穿廊内的灯,
“时境变迁……你若还有疑问,便进来换身衣服,吃口面吧。”
阿草跟着她进了门,他四下张望着,认为这里与两年前并无不同。阿草问她怎么称呼,她与先生的关系……她似乎不甚在意,含糊地回答着。阿草终于急了,
“我总该知道!”
她仰起头看了看天色,顾自穿过回廊。留下一声叹息,她说,
“叫我‘暮雨’吧。”
……
一碗酱面,一碟闪着油光的金丝虾仁,两盏罗汉茶。厨娘端上来一盘荷包蛋,淋了酱油。阿草咬开,发现是溏心的。——先生也偏爱溏心的鸡蛋;阿草断定,她们至少是与先生一同生活过的人了。
接着女佣送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但洗澡的热水还没烧好。她收拾了餐桌,桌子上留下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碗。女佣说,
“这是送给少爷的。“
暮雨单手撑着下巴,那姿势像是在发呆;但这张具有古都特色的面颊,又为何浸染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她低着眉看那瓷碗,“你老师小时候呀……不拿这个碗,是吃不下饭的。“
“先生他——“
“他是那样薄情的人啊。不过,他不回来看看,大概是因为已经不想提起过去了吧。”
她望向窗外的瓢泼大雨,
“柳儿也走了许久了。你还记得他吗?”
阿草点点头,“当然。我虽然是母亲托孤给老师的孩子,但老师和师母对我很好。”
师母,也就是暮雨说的柳儿——并非女子,其实是先生的挚友,叫做醒柳岸。他们曾是同窗,也曾是整个东壤川最厉害的一对搭档。在后来的变故中,也就是先生缺席的日子里,师母经常唱着童谣哄阿草睡觉,其中《辉夜姬》的故事他唱得最多。那时候的阿草成天整日的闹,他担心先生像故事里的仙子,回到月宫上就再也回不来了。
“阿川从小就是那样孤僻的性格,好在柳儿还愿意和他说说话。没想到,阿川还是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