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了爷爷的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他的生死日期。奶奶的名字无从考证,
“就这里了。”那工作人员说,“我可以帮你把骨灰盅放下去,”
“不用了。我自己放。”父亲说。压着腿慢慢地弯下腰,生怕失手把自己父亲的骨灰砸了。
“骨头你讨厌吗?”孙问冬天。
冬天摇头,“我总觉得骨头对于我们的肉体而言是陌生的,外来的,像是住在我们身体里的一个小人……可能是因为日常生活中我们根本不会见到白骨吧。”他一脸的垂丧,“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怎么会对自己的身体怀有如此恶意……”
“生物厌恶。”孙说,“肉体厌恶,动物性厌恶,名字很多,意思都一样。人类的意识是没有物理存在,没有现实媒介的。随着科技发展,我们得知在物理层面上,意识终究归根于我们的大脑和神经元之间的电流交换,但对于我们的个人感官和体验而言,它们依旧无可溯源。”
爷爷的骨灰盅缓缓地落入地下。
“不了解细菌和微观世界之前,疾病和死亡两者都是不能独自存在的概念。”孙继续说,“何为疾病如果没有一个受疾病摧残的人?何为死亡如果活人永远都无法真正体验到死亡?于是我们赋予了他们一个物理象征:我们的躯体。这就是为什么放眼世上这么多宗教,几乎所有都是追求超越物理层次,超越我们肉体驱壳的解脱。涅槃,天堂,灵魂……你对人类肉体的厌恶是人类通用的,你不奇怪,你也不特殊。毛发,口水,指甲,体味,油脂,它们是我们躯体的碎片化特征,代表着我们作为禽兽的本根和死亡的无可避灭;它们是文明和复杂抽象结构的反义词,它们在我们成仙飞天后都将不复存在。”
这一番话让冬天醍醐灌顶。刹那间,困扰了他一生的各种来源于自己的恐惧和不安都似乎有了解释。
“我们都渴望成为缸中之脑。”孙说。
她好漂亮,不仅仅是女生的那种漂亮,而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端庄。冬天发现自己开始有生理反应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扯着自己裤头,下身扭扭捏捏地想要掩盖这一事实。孙全部看进了眼里,她意识到冬天拜倒在了自己的权力之下。
烈日当空,在无数不知名的墓碑之中,在爷爷的永久安身之地之前,孙凑近冬天,把自己的胸脯压在他的肩膀上,享受他僵直的身子和不知所措的慌张,
“我有一个糟糕的念头。”孙对着冬天的耳朵说,热气扑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红晕更加浓烈,“你还记得四年前国际地层委员会宣布第四纪的结束和以人类文明活动为中心的人新纪的开始,上了新闻头条吗?四十亿年的地球历史有五次生物集群灭绝事件,奥陶纪末期一次,泥盆纪末期一次,二叠纪一次,三叠纪一次,白垩纪恐龙灭绝一次。我们正在面临地球史上第六次人新纪灭绝事件,自从人类文明的诞生,世界的物种灭绝速度是平均地球演化速度的一百倍。我们留下的地质证据会让几百万年后的后人知道,我们的行为葬送了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
冬天喘气都觉得辛苦,肺腔里有一个烧煤的火炉,漆黑的浓烟从喉管往上爬,把他呛得眼泪鼻涕直流,“灭绝恐龙的是空前的陨石打击,又怎么会落在人类头上……”
“你错了。”孙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穿太多衣服了,“末世的来临不会是惊天动地一朝一夕的崩塌,而是持续数载无声无息的瓦解。过去五六十年的一如既往是个历史性的错觉,彷佛整个世界的经济和文明结构都不会改变了,这是不符合唯物主义的自我安慰。看看新闻吧,北极熊上个月被宣布野外灭绝,大西洋经向环流崩溃,我们却将车辆从汽油换成电池就拍着手掌宣告胜利……”
陵墓里,两个青少年交换充满了噩耗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