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就要跑到火里去,突然大叫了一声:
“爹!”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来看我,眨眼工夫就冲了进去。旁边的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看着他冲进去的地方,那火灼得我眼睛生疼,眼泪哗哗地往地上淌,这么大的火,神仙进去都得掂量。我害怕起来,想再往前走两步看个清楚,旁边几个厂里人又把我往回拉,我和他们说:
“你们放开,我就看看。”
消防车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来,周围的人就大喊:
“出来了!”
紧接着周叔就抱着外套“砰”地躺在火外,他不是跑出来的,是一头撞出来的,那一下要是撞到门上,门就散架了。我跟着身边几个人急急地跑过去,他们一人抬周叔的头,一人抬周叔的脚,我去找另一人扛着的兴荣,我得看看兴荣怎么样,嘴里边叫着兴荣,边扒开他头上的外套,只一看我就浑身一凉,这根本不是兴荣,是舅舅家那个儿子李萧萧,他身上穿着兴荣的衣服。这时身后的工厂“轰”地一下,上面一大块铁皮掉下来砸进火里,溅起一片火星,有人过来把我往路边拉,我看着塌掉的工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兴荣死定了。
很快,消防车、警车、救护车都来了。我想去问周叔怎么回事,几个医生在周叔旁看了又看,说了句:
“死了。”
周叔躺在地上,还做着抱人的动作,浑身都烧焦了,头上的头发也全都烧没了。我推了他一下,整个人都是硬的,他这幅样子让我陌生,但仔细看看就是周叔。我大概知道周叔为什么没救兴荣,李萧萧穿的是兴荣的衣服,身材也跟我们很像,周叔火里看不清,以为他是兴荣。我没有哭,就这样蹲在地上,两只眼睛都空了,脑子什么都想不了,都不知道火什么时候灭的。有个消防员喊:
“找到了!找到那孩子了!”
我听了站起来,踉跄了几下,往那个消防员走去,越走越快。兴荣躺在厂里的东北角,我过去的时候围了好几个消防员,兴荣已经被烧的只剩个人形了,旁边的地上掉着几块石头,是甜甜给他做的手串。我感觉肚子缩了几下,转身踉跄两步就吐了,边吐边放声大哭,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身后几个人忙来拍我的背,他们越拍我越吐,我的眼泪和呕吐物在脸上糊成一团,到最后浑身都没力气了,我才被他们其中一个抱出来。
最后是大宽他们陪着我到医院的,周叔和兴荣都放到了医院地下室。他们四个人一路上都围着我,对我说了很多话,才说几句全都哭了,大宽问我:
“兴荣,你娘呢?”
我这才想起来我娘也在医院,甜甜还在家里。我说:
“她被我舅舅送来医院了。”
大宽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说:
“我们陪你上去。”
我摇了摇头:
“她还不知道这事。”
有人就哽咽地说:
“嫂子,我这嫂子可怎么办。”
大宽几个先回去了,我娘三天后还要做手术,这事得瞒着她。我走到医院七楼,前台还是那个护士,我问:
“李芙蓉在几号病房?”
她帮我查了查,告诉了我房号。我走进病房,我娘眼睛睁着看天花板,脸色和嘴唇有点白。旁边两床的病人都睡了,我娘见我进来,轻声对我说:
“兴旺,你过来。”
我看到我娘没事,心里安了点,尽量假装没事人一样走过去,问她:
“娘,怎么了?”
她看了看我,说:
“你眼睛怎么红了?”
我噢了声,用手擦了擦眼睛说:
“刚刚周叔带我去吃麻辣烫,我不小心擦到眼睛里了。”
我说着这句话,又有点想哭的冲动了,赶紧问她:
“娘,有什么事吗?”
我娘点点头,轻声对我说:
“兴旺,你去家里,把衣柜打开,顶上那层最里面有个盒子,里面有个手镯,你拿去给舅舅,换家里的房子。”
她说的那个手镯是她嫁我爹的时候,外婆给她的,我见过几次,是白色翡翠做的。这手镯她平时拿出来看一眼都舍不得,我问:
“为什么?”
“你舅舅今天找我去他家,和我说生意不行了,要把你外公外婆的房子卖了。”她说着眼角湿了,“那可是我爹娘的房子,卖了我们就没根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兴旺,你快去吧。”我娘催了催我。
我点点头往外走,我娘忽然问我:
“你周叔和兴荣呢?”
“兴荣在家陪甜甜,周叔这几天厂里忙,还在赶工呢,过两天就好了。”
“哦,你让他别太累。”
我走到前台那个小护士那,拿出缝在衣服里的最后两百块钱,让她到点了给我娘送一下饭。我一路走出医院,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到了医院门口,想想还是得进去再看看周叔和兴荣,又折回到医院里看了一眼,走出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接下去天塌下来也要我抗了。”
我跟个游魂一样一路走回家里,到家已经天亮了,推进门的时候,甜甜趴在里屋的桌子上,已经睡着了,她等了我们一夜。我摇了摇她,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我一声:
“大哥。”
我嗯了声,问她:“饿不饿?”
她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饿了。”
我走出来到冰柜里拿馒头,甜甜倚在门边问我:
“大哥,我爸爸和二哥呢?”
我把回来路上编的谎话说给她听,“在医院陪娘呢。”
“等会你带我去医院看看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等会大哥要去找舅舅,你先在家好不好?”
“那你回来带我去。”
我说:
“这两天大哥脚有点痛,骑不了自行车,等两天大哥带你去。”
甜甜顺着我的话问:
“大哥,你的脚怎么了?”
我越说心越抖,“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
总算把甜甜骗了过去,等吃完馒头,我带上我娘那只手镯去找舅舅。今天没有太阳,天上灰蒙蒙的,一路上我越想越不对,这火又不是一下子着起来的,按说兴荣那么机灵,火没大就跑出来了,而且为什么李萧萧会穿着兴荣的衣服。想着想着我就到了舅舅家厂里,这才想起李萧萧还在医院,舅舅肯定也在那。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兴荣先前躺的地方,看到地上有两个烧黑了的啤酒罐。
到医院后,我去七楼,前台还是那个护士,我问:
“李萧萧在哪个房间?”
她看到又是我,连看了我好几眼,告诉了我房号。我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舅妈的骂声:
“还敢去厂里人那偷酒喝,你倒轻松,喝完了就睡,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烧死。”
我听到这句话一下就冲了进去,李萧萧坐在病床上,只有几处烧伤,我瞪着他问:
“你让兴荣喝酒了?”
李萧萧刚才就在被骂,现在我又这样,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舅舅忙拉我,说:
“兴旺,你干嘛呢。”
我哭着说:
“舅舅,你告诉我,是不是他让兴荣喝了酒,兴荣从来没喝过酒,自己被烧死了都不知道。”
舅舅不说话了,我浑身发抖,又问李萧萧:
“你身上为什么会穿着兴荣的衣服?”
那下太紧张,这事舅舅和舅妈都没注意,我们都看着他。李萧萧半吞半吐地说:
“我觉得他的衣服好看,就让他借我穿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胸口里不断抽泣,我擦着眼泪说:
“上回兴荣手串好看,你要,他给你了,这回兴荣衣服好看,你要,就要走了他的命,你不给他喝酒他也不会死。舅舅,你们家欠了我们家两条命。”
其他两床的人都望过来,舅舅看看他们,蹲下来拉我,哆哆嗦嗦地说:
“兴旺,你说什么呢。。”
我站起来,打开那只装着手镯的盒子,说:
“家里的房子我们家要,我娘让我拿这个换。”
舅舅认得这镯子,他想接过去。我收了回来,满眼泪水地说:
“给了房子就给你。”
舅舅点点头说:
“好,等这两天把厂里的后事处理一下,你跟我回村。”
我走出病房后去找我娘,我走进去的时候,她靠着枕头坐在那,见我来了,她问我:
“手镯给舅舅了吗?”
我拿出盒子,和她说了刚刚和舅舅说的话,我说:
“我信不过舅舅,要他先把房子给我们。”
我娘点了点头,拿手撑着上半身要下床,她说:
“兴旺,你带娘下楼去。”
听到这话,我就不会动了,心里七上八下地问她:
“娘,你干嘛去?”
我娘伸着脚去穿拖鞋,穿了好几下也没穿好,她开始抽噎,大大地呵出好几口气,对我说:
“我去看看你周叔和兴荣。”
我两腿发软地去扶她,浑身都麻了起来。她穿好拖鞋,刚站起来眼泪就落到了我的手腕上。她抓着我的手轻声说:
“兴旺,你从小到大都没说过谎,骗不了人。你昨天一走我就给厂里打电话了,我知道你周叔和兴荣死了。”
下楼的时候,我娘走两步就擦一下眼泪,她被我扶着慢慢往前走,身上的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我朝她头上看去,看到她后面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到了地下室,值班的引我们进去,这时周叔和兴荣已经放进冷柜里了,兴荣的柜子刚打开,我娘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大喊着我的儿,就想扑过去,被值班的人拦住了。我娘一直哭了很久,哭得力气都没了,值班的进来告诉我们这里不能久待,该走了。
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我娘压在我手上的力气更重了,光下来这一趟,她好像就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都更深了。走到病房门口,我娘停了下来,声音沙哑地说:
“兴旺,咱回家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又说:
“娘的病治不好了。”
我娘走进病房拿自己的衣服,我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她还得手术,跑过去抓着她说:
“你还要做手术的。”
我娘看着我,伸出手抱住我说:
“兴旺,娘做了手术也好不成了,娘不要待在这里,娘求你,回家吧。”
我脖子马上就湿了,我知道那是我娘的眼泪,我娘从来没求过我,也没求过我爹,我听她说求我,心都漏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
“好,我带你回家。”
退掉手术费之后,我和我娘是走路回家的,这么冷的日子,我娘走得浑身虚汗,我几次想要背她,她都不肯。等我们到家的时候是中午,甜甜见我们回来说:
“大哥,娘,你们回来啦。”
我娘看见她,眼泪又下来了,走过去牵起甜甜的手,一只手一直摸她的脸,不断地说:
“命苦的孩子。”
甜甜被我娘弄得不知所措,问我娘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我眼睛也酸了,转过去不忍心看她,甜甜比我惨,从小害了脑瘫,现在爹娘都死了,全世界都找不出她的亲人了,她傻傻的,但又是家里最懂事的。
我娘回来后就下不了床了,只能躺着,有时候也会坐起来,她的枕头每天早上都是湿的,我给她换枕套的时候,上面有一层白色的泪痕。就这么过了几天,她眼窝都凹了下去,瘦了一大圈,每天都要和我说好几遍:
“你去问问舅舅,什么时候和你回去办房子的手续。”
到埋周叔那天,我去学校把甜甜接回来,她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回家后,她看到周叔和兴荣的照片被贴在一个盒子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就这么看着,看了好一会,才问我:
“大哥,我爸爸真的死了吗?”
我说:
“真的。”
她马上就哭了。
那天大宽带着我们,开着车一直往市外去,大概两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山,周叔的老婆就埋在这里的一座山上,大宽他们两天前已经用砖块和泥土搭好了坟,我们把周叔挨着他老婆埋了。我站在那看着周叔,明白了我爹当初说的大侠,它真正包含的其实是另外两个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