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了近一年。
今天厂里开工早,周叔四点起来就出去了。我听见他出门的动静,闭上眼睛又慢慢睡去,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喘气声,越来越分明,我听着那就是我娘声音,心里一乱就起来了。走出房门,我娘躺在床上捂着胸口,那床冬天的被子在她胸口被顶起来又落下去,我走过去趴着看,她闭着眼睛,脸白的吓人,额头上全是汗。我赶紧摸她的脸,叫了好几声娘。她动了动,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
“兴旺,你先去把门带上。”
我回头看了眼里屋的门,颤声嗯了声,走过去把门带上又快步走回来,问:
“娘,你怎么了?”
她拿肘撑了撑底下的垫被,作势要起来,我赶紧把手伸进被子去扶,我娘的胳膊还和以前一样粗,但使不上力了,和豆腐一样软。她捂着胸口喘了好几下,缓了一会,对我说:
“兴旺,给我倒杯水。”
说完她就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药,拿过来后开始拆药盒。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好转身去给她倒水,饮水机的水桶冒出气泡,咕咚咕咚地往上涌,我耳朵里听着,精力全放在我娘身上,生怕她有点别的动静。好在她拆药的动作还算安稳,等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地坐在那,手里拿了几粒药。
等她把药吃了,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
“娘,我们去医院。”
“我先坐会。”
我娘是真的不舒服了,坐在床上缓了好久,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力气上来一些后,她开始穿衣服。我进屋去,兴荣和甜甜还在睡,我悄悄鞋子拿出来穿好,对我娘说:
“娘,要去叫周叔吗?”
她慢慢站起来说:
“他忙,你先带我去医院看看吧。”
我知道我娘是怕周叔知道她的病突然重了,就骑车带着她往医院赶。路上冷,我就对她说:
“娘,太冷了,你把两只手放到我兜里。”
我娘没有说话,把两只手伸到前面来放进我兜里,就像从后面抱住我一样。过了很久,她对我说:
“兴旺,你长大了。”
到医院,急诊的医生给我娘挂上了针,他看了看病历和我们说:
“主治医生不在,有些东西我也不好判断,你们等他来了再说吧。”
我们一直等到天亮,医生都来了之后,我娘做了很多检查,最后医生看着检查结果和病历说:
“有点严重,如果想要治疗,光吃药可能不够,得做搭桥手术。另外您的心肌梗塞引发了室壁瘤,这要做开胸手术,以我们医院的技术是无法完成这项手术的,如果有条件的话,您最好去上海看看。”
我带着我娘回家,路上她和我说:
“兴旺,我们去别的地方吧,不能连累了你周叔。”
我一听脚底一软,车差点翻到路边的沟里。
“娘,你说什么?”
我娘含着泪说:
“光一个手术就得七八万,家里没多少钱,不要连累你周叔。”
回家后,我急急地跑进里屋,抽出床下面的铁盒子,放到床上打开,里面都是我和兴荣这两年攒的钱,甜甜也出过力,大概有将近两万块。兴荣问我干嘛,我说要给娘做手术,我把这些钱放到我娘面前说:
“娘,你看,我们给你攒了钱的。”
我娘看着盒子里一大堆零零散散的钱,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她摇摇头说:
“有你们三个孩子,娘死了也值了。”
那天早上,我跑到厂里找周叔,告诉他我娘得做手术了,不然可能活不长了。周叔点了点头,眼睛看着我说:
“兴旺,周叔以前的老婆就是生病死的,这回怎么也不能让你娘这么死,周叔会想办法的。”
大宽他们听说我娘要做手术,每个人给我们家凑了五千块钱,加上我和兴荣还有家里的钱,做搭桥手术的钱是凑够了。现在也没办法,一个病缠在身上总比两个病缠在身上好,剩下的只能再看。
这么大一笔钱要花出去,我娘心里总不踏实,她和周叔说:
“阿强,过两天再去吧。”
周叔就说:
“医院也得排行程,我先带你去看看,医生说什么时候做,我们就什么时候做。”
我娘的手术排在三天后的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已经是晚上,周叔背着我娘悄悄把我和兴荣叫出去,对我们说:
“兴旺、兴荣,你们娘手术的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
我想了想,问:
“周叔,生日不能做手术吗?”
周叔搓了搓手说:
“不是,我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给你们的娘点东西。”
他的意思是要给我娘买礼物,我们听了都高兴,兴荣就问:
“周叔,你要送什么?”
周叔抿了抿嘴,也没想好,就问我们:
“我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们商量了一会,蛋糕不行,手术不能吃;贵的也不行,家里没钱了,送了我娘心里不安稳;香水什么的我娘也不用,想来想去也没合适的。又过半晌,兴荣一下拉住我说:
“哥,你记不记得孙碧玉那个玻璃罐子?”
他说的是我们最后去县城那次,孙碧玉手里那个,里面有我们三个人,还有很多喇叭花。我心说这个好,就和周叔说可以做一个那种罐子。周叔没见过那东西,听我们说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捡了根棍子在地上画起来,周叔看完后说:
“市里有家店是做这种小玩意的,兴旺,你陪我去看看。”
周叔骑着摩托车带我到他说的店,我进门就知道来对了,这店是专门做瓶子里的小玩意的,他们能把一架飞机放到瓶子里。
老板是个姑娘,站起来问我们:
“需要什么?”
周叔往墙上的架子看了一圈,问她:
“你们这儿可以做我们想要的瓶子吗?”
姑娘问:
“你们想要什么样的?”
周叔一愣,压低声音问我:
“兴旺,我们该做一个啥样的?”
我后悔没让他带兴荣来,挠了挠头说:
“我也不太知道。”
姑娘笑了笑,说:
“你们是要给谁送东西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是对方喜欢的物品,或者是某个风景。”
“对对!就做风景!”周叔点点头,又朝向我,“兴旺,你能不能把你老家那个村子画出来?”
我画画还算可以,我把村子画到中间,周围都是山,然后有一条通往县城的路。等我画好后,那姑娘拿过去瞧了瞧,问我们:
“要做多大的?”
周叔想了想:
“能做小点吗?可以放到口袋里的那种,一只手能拿的。”
“嗯。”她点了点头,“小的贵,时间也长,要半个月。”
周叔伸直脖子,问她:
“能快点吗?她三天后生日。”
姑娘摇了摇头,“赶不出来的,还有好几个在排队。”
周叔把口袋里所有钱都拿出来了,大概有千来块,放到姑娘手里,哀求地说:
“姑娘,你帮帮忙,她那天要做手术,这应该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她轻轻抽回手,想了想说:
“我问问我老师,他肯帮忙应该可以。”
姑娘掀开门帘进去了,过了一会走出来说:
“老师说可以,定金三百,当天上午来取。”
回家的路上,周叔对我说:
“兴旺,你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两边的路灯一根根往后跑,就像离开家乡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样。我问周叔:
“你当初为什么看上我娘?”
周叔笑着说:
“你娘能过日子,是个好女人。”
我看了看头顶的月亮,轻声说:
“这话当初我爹也说过。”
“兴旺,吃蒸饼吗?”他突然问我,把摩托车开到路边一家小铺门口。
我俩下了摩托车,这家店里有个音响,正在放一首歌,歌词里唱着:乡村的路,请带我回家。周叔对老板说:
“老板,甘笋蒸饼。”
我和周叔在门口吃着,吃完继续往家去。
这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天上只有月亮,一颗星星都没有。周叔远远看到前面大概一公里的地方有红色光亮,先是嗯了一声,旋即对我大喊:
“兴旺!前面好像着火了,你看是不是你舅舅家那边?”
我还在想我娘的事,听他这么一喊马上趴到他肩上看,那里火红火红的,一大团烟滚滚地朝天上飘。我们前面的路边也有不少人在看,他们喊着:
“前面工厂着起来啦!”
我对周叔说:
“好像真是我舅家那块。”
说话间我们又往前开了两百米,周叔加快了油门,说:
“我看到了,是你舅舅家,他家怎么着起来了?”
来到舅舅家厂子门口,这里的路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有他们厂里的,也有附近厂里的。舅妈裹着毛毯站在门口,他们家住的地方和我们家一样,是搭在厂子门口的小屋子,火还没烧过来就跑出来了。
我问舅妈:
“我舅舅呢?”
舅妈不敢看我,她的眼神和当初我爹死的时候,姜一凡的娘看我的眼神一样,我心里一慌,火气就上来了,又问:
“我舅舅呢?”
这回我的声音要大很多,舅妈浑身一颤,跺了一脚,带着哭腔说:
“他送你娘去医院了!”
“什么?”我眼前一黑,她身上那条毛毯就花了起来,“我娘怎么了?”
这时有个人从厂的拐角跑过来,大喊:
“两个孩子还在里面!”
我舅妈啊了一声,就往厂门口跑,周叔一把拉住她,问周围的人:
“消防队什么时候到?在里面的是谁?”
舅妈停下脚,大叫:
“是我儿子和兴荣!”
“什么?”我听到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叫一声兴荣,疯了一样就要往厂里冲。周叔和一群人追上来拉我,周叔说:
“兴旺,我去救他!”
我想挣脱他,他摇了摇我的肩膀,大声说:
“周叔是消防员!你相信周叔!”
他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眼睛瞪得滚圆,眼里全是血丝,我一下安静了,就这么看着他。也不容我多想,他放开我,转身把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跑到厂门口的洗手池旁边,先把外套压到水里浸湿,提出来后把那桶里剩下的水全倒自己头上。我往前跟了几步,知道他要冲进去了,里面的火和炕里的火一样往门口扑,就和拉了风箱一样。
他对我身边的人说:
“帮我抓住这孩子,别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