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舅舅迟迟没有来,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和甜甜都没再去学校,那天早上,甜甜告诉我:
“大哥,花和尚身上的毛一点都不亮了。”
我走过去一看,花和尚静静地趴在窝里缩成一团,我喊了它几下,它轻轻地叫了声,慢慢从里面爬出来,低着头,尾巴也锤了下去,它浑身的毛都乱了,一点光泽都没有,就像一块干了的海绵。甜甜问我:
“大哥,花和尚是不是也要死了?”
我安慰她说:
“猫有九条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天晚上花和尚出去了。甜甜去给它换水的时候发现它不在外面,我们都很担心,它以前晚上也常出去,但现在它都这样了,我真怕它找不着回家的路。花和尚是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回来的,回来后站在门口喵喵地叫了两声,甜甜就去给它喂吃的,它现在吃不下去多少东西了,甜甜指着它的嘴说:
“花和尚的胡子都没了。”
花和尚好像很累,吃完东西后走进窝里趴着,安安静静的。晚上甜甜不放心,去看它,它又不在窝里了。我娘说:
“以前的时候,村里养的狗都很懂事,不会死在家里,它们知道自己要死了,会提前跑出去找地方,找到满意的就自己挖个坑,等要死的那两天,它就去那里趴着。花和尚大概也在找地方。”
晚上睡觉,甜甜轻轻地告诉我:
“花和尚有九条命,它跑出去九次就肯定回不来了。”
花和尚是在一个雨夜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小雨,半夜的时候天上雷声滚滚,都是闷雷,轰轰隆隆的,像无数只马在跑。甜甜和我都醒着,她和我说:
“大哥,你陪我出去看看花和尚在不在。”
我们走出门,周围的厂已经歇了,外面只有雨声和雷声,花和尚的窝里是空的,今天下午给它换的水也没喝。我牵着甜甜走到厂门口的灯下面,甜甜一下抓住我的手臂说:
“大哥!花和尚!”
我顺着路望去,在蒙蒙的细雨中,花和尚迈着步子,慢慢地向南边跑去,它的动作和第一次跟着我们回家时一样轻,很久后,它消失了在路的那头。
甜甜问我:
“花和尚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我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眼睛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舅舅终于来了,头发乱糟糟的,他们家已经破产了,他和我说这两天带我回去办手续。我同意后,想起来还有个礼物在那家店里,就急急地骑车去取。店里那姑娘一通埋怨,说还以为我们不来了,就把东西递给了我。我打开包装盒,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放在里面,瓶子里是一个村子,周围都是山和田,有条通向县城的路延伸着出来,和我画的一模一样。这个瓶子里的景色是夜晚,上半部分有黑色的天空和一轮月亮,周围是无数闪亮的繁星。我问姑娘:
“为啥是晚上?”
姑娘笑笑说:
“老师说,夜晚的村子才是最美的。”
回到家里,我把瓶子递给我娘,对她说:
“这是周叔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娘慢慢打开盒子,看到玻璃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们村。看到这六年不见的家乡,她泪如雨下,对我说:
“兴旺,你快收拾收拾,跟舅舅回家把手续办了。”
我点了点头:
“娘,你保重。”
大宽他们知道我要回去,让我放心,这边有事他们会多帮衬着,我道了谢,就背着包跟舅舅踏上了回家的路。一天一夜后,到县城下了火车,我们急急地往家赶,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那条回村的路两边还是那些田,远处还是那些山。回来后,我们一刻都没歇,舅舅和我去村委会开了证明,又去办了剩下的手续,那本土地证上的名字变成了我的。办完这些,时间过去了两天,我们要回马龙州了。
早上,舅舅对我说:
“兴旺,那只镯子给我。”
我点点头,把镯子翻出来给他,我知道,这一刻开始,我们家和舅舅家已经形同陌路了。他又问我:
“兴旺,你现在就回马龙州吗?”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说:
“你先走吧。”
我不是不回马龙州,我娘还在那里,我比他还急着回去,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回。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去县城买了票,立刻就乘上了火车。到了马龙州,我换坐公交,公交到站后,我一下去就跑了起来,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娘怎么样了。到家后推开门,我娘躺在床上,我叫了她几声,她慢慢睁开眼,眼睛一睁开就滑出两行泪,她向我伸了伸手,对我说:
“兴旺,你回来了。”
我看着她凹下去的眼睛,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那只手一点力气都没了,才二十来天,我娘原先扎实的身子就瘦掉了一半,那件原本能撑起她手臂的毛衣在她身上变得松松垮垮,就像只塞了根木棍在里面。我说:
“娘,是我。”
她看着我,轻声说:
“兴旺,娘想回家,娘不想死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
我满是泪地笑了笑,说:
“咱回家。”
我拿着医院退回来的钱,把大宽他们凑的钱还了,回屋后把兴荣的骨灰放在了衣服中间包好,又把这生活了六年的屋子收拾了一下,也没什么能带走的东西。我对甜甜说:
“甜甜,跟大哥回家,大哥照顾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