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御史大夫萧望之在御阶前来回踱步,慷慨陈词,“莎车西连于阗,南御吐蕃,乃我西域都护府南方门户;西域小儿,骄狂自大,今日竟敢弄兵天朝使团面前。若不予以强硬回击,则天朝之威信尽失,莎车亦将不复为天朝所有!”大殿里一片寂静。御史大夫停下脚步,看看一旁垂首而立的骠骑将军杜勋,问道:“成阳侯,您都督内外军事,您说是不是这样?”年轻的骠骑将军抿抿嘴唇,迟疑道:“是否可以……先派使节调停?”“冯奉世就是使节,现在已经被围起来了!”御史大夫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他,连连摆手道:“靠使节调停不了,要是能调停,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见杜勋面露尴尬,又补充道:“当然,使节还是要派,但必须是以出兵为后盾,先谈后打,边谈边打!”高居御座上的元帝李骜不住点头,对右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司徒韦玄成问道:“那就立即出兵?司徒看怎样?”韦玄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御阶上一侧站着的中书令石会,扭捏道:“这个……中书令看怎样?”石会内心其实是不反对出兵的,但此事既然萧望之这么强势推动,那自己就不能那么轻易表态支持了。于是一向高傲的中书令轻轻冷哼一声,一甩手中拂尘,把脸扭向一边,来了个不置可否。这就让一直秉持清净无为的司徒大人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看看萧望之,又看看皇帝,嘴里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因保养良好而满泛红光的脸上显得更红了。
萧望之怒道:“司徒大人,陛下召三公计议军国重事,何必问他人?司徒以为该出兵便直言出兵即可!”“我奉太后之命以内朝长官参与政事,不是御史大夫说的他人!”石会终于开口,他冷冷道,“乌孙大王都乐乃我天朝长公主亲生长子,也不是什么西域小儿!”“那又如何?乌孙以我天朝之属国,纵容包庇弑主反贼在先,囚禁天朝使团在后,最终竟敢发动数万大军围攻他国,这种行为置我天朝于何地?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萧望之针锋相对反驳。石会冷笑道:“御史大夫如何笃定呼屠徵便是弑主反贼?”萧望之道:“冯奉世、冯野王、徐世成三人奏疏不是都说得很明白吗?”石会道:“都乐也有奏疏,说万年是被一酋长所杀,呼屠徵平叛有功,萧大人就一点不信?”萧望之道:“若真如都乐所说,呼屠徵为何要囚禁天朝及大宛使团?”石会道:“国王被杀,局势何其复杂?呼屠徵为万全考虑,全城戒严也是情理之中,如何能断定便是囚禁使团?”“好,暂且不论莎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万年因何而死。乌孙五万大军围困莎车该是事实吧?这点中书令不能否认吧?都乐这不是反叛是什么?”萧望之步步紧逼。“那也是因为冯野王发兵攻陷莎车在先。冯野王作为天朝副使,处危难之中不能冷静应对,不请陛下派使调查,而直接擅用先帝旧规,调动数国军队攻打莎车,这种行为又该如何定义?”石会毫不退让。“冯野王有权讨伐叛国,都乐却无权围攻莎车!”萧望之极其恼火的说道,“千里之外,兵机瞬息万变,如何来得及请旨调查?故而先帝才授权西域使节可便宜处置属国军事。”说着对皇帝一拱手,道:“陛下也未下旨废除此制。中书令不知军事,不明掌故,还是不要在此妄想臆断的好!”石会更加恼火,反唇相讥道:“御史大夫知军事,不知你领兵打过几次仗?三十年前我便侍候先帝批阅奏疏,对国家大政耳濡目染,有何掌故不明?不知御史大夫当时在哪里?”三十年前萧望之当然还是一介寒儒,屡试不第,为赶考耗尽家产,不要说参与国家大事,便是见一面县令都难。两朝太傅、当朝儒学泰斗对此讥刺不由恼羞成怒,冷笑一声道:“我读圣人书,悟天地道,当然慢些;哪比刑余之人,弃父母身,附骐骥尾,得早登龙庭!”
石会彻底愤怒,嘶吼道:“萧望之,不要欺人太甚!”眼中含泪,双唇发抖,手中拂尘直指萧望之,若不是当着皇帝的面,只怕早已经朝他砸了过去。皇帝焦急的看着萧望之,连连摆手道:“太傅慎言,太傅慎言……”韦玄成与杜勋都躬身低头看着地上,生怕战火不小心烧到自己。萧望之观之更气,索性说个痛快。他朝皇帝一拱手道:“启禀陛下,西域闹成如此局面,石会亦难逃其咎。当年若非石会蛊惑太后坚持用万年为莎车王,便不会有今日之祸;今日之祸既生,石会又阻挠用兵。如此下去,西域将不再为国所有。石会此人可谓一再误国,由此可知《礼》云‘天子不近刑人’真乃至理名言也!”石会面色发青,咬牙切齿道:“萧望之,你要对自己今日所言负责任!”说完一跺脚,直下御阶,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从未央宫宣室殿到长乐宫长信殿有五里地。石会坐在轿内,心头兀自砰砰狂跳,两行热泪再也控制不住,任由它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下。萧望之对宦官的恶劣态度自己不是不知道,甚至还有人偷偷告诉自己,萧望之曾在御史台公开说:骟马尚不可骑,何况人哉?自己都忍了,就当没听见,但今天这样当面毫不留情的直揭人短还是第一次,完全不给任何回旋余地。权倾当朝的中书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平日的指挥若定与谈笑风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屈辱与愤怒。
萧望之说自己弃父母之身,是刑余之人,但他有没有想过,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去挨那一刀、在十几岁的年龄离开父母做卑贱如蝼蚁的人下之人呢?
三十年前,自己十五岁,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当时正值武帝荡平四海,连年用兵,先是东讨朝鲜,后是西征西域。文帝时盛世所积国力很快消耗殆尽,只能不断对平民增加赋税。天狩二十年,济南府知府孔均为讨武帝高兴,在赋税之外又要求府内百姓每五家献军马一匹,以供西征。那一年,自己父母竭尽家财,好不容易凑够了各项赋税,买马钱实在凑不出来了。别人家有卖掉年幼孩子换钱买马的,石会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自己在门缝里听到父母两人抱头哭了一夜,讨论要不要卖掉孩子,卖哪个孩子。第二天一早,石会自己跑到村东头,把会给人净身的老朱头喊到家里,告诉父母不要卖弟弟妹妹,把自己净身了送去宫中做太监,换的钱足够买马了。父母死活不同意,自己就抓起一把刀朝着还未长成的命根子狠命捅去,顿时鲜血淋漓,那种痛至今仍然刻骨铭心。父母无奈,只好让老朱头动手把事办了,又通过老朱头把自己送到宫中。
进宫之后,先是在太子桂宫中做最低级的洒扫杂役。一次偶然机会,皇后长乐宫大长秋洪恭到桂宫办事,发现自己地扫得特别干净,就把自己要到了长乐宫。到长乐宫后,洪恭发现自己不光做事勤奋踏实,还喜欢看书,便指定一名老太监教自己读书。后来随着见识不断提高,办事得力,更得洪恭赏识,被其收为义子,并一步步提拔为长信殿殿中监。后来义父协助皇后废掉太子,立晋王为太子,便是今日的元帝。元帝继位,皇后变成太后,太后任命义父为中书令,自己为中书仆射,成为太后的得力助手,直接参与国政。十二年前,洪恭去世,自己接替他成为中书令,已经成为太后言听计从的心腹亲信。无论内朝外朝,文武百官,哪个对自己不是点头哈腰、唯命是从?唯独这个御史大夫萧望之,视宦官如若洪水猛兽,多次劝元帝裁撤所有中书省宦官,对自己也是横眉冷对,视若无睹。没想到今天竟然当面揭人伤疤,毫不留情面,实在是欺人太甚!
萧望之是正经科举出身,三十岁才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做编修时书没编一本,参劾奏疏倒是写了一大堆。从地方州县,到九卿六部三公,没有他不敢参劾的人。虽然得罪了不少人,武帝却很赏识他这种长枪大斧的作风,多次下旨嘉奖,对其奏疏也是准多驳少。久而久之,朝野都流传没有萧望之参不倒的人,文武百官对其敬而远之。后来又被武帝一路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直至太子太傅,辅佐隐太子李腾。李腾谋反被废后,萧望之还替他求情。当时石会满以为萧望之肯定会被武帝诛杀,毕竟太子宫的人基本都被杀了,皇子都牵连进去几个,萧望之为太子师傅,当然在劫难逃;何况他还公然跟武帝唱反调,说什么子不知父、父不知子之类的话。哪知武帝杀了三千人,就是不杀萧望之;不但不杀,还直接任命其为新太子的太傅。后来武帝驾崩,元帝继位,太后掌权,自己便建议太后拿掉萧望之太傅之位。元帝顶不住太后压力同意了,但不久后却又任命其为御史大夫,说萧望之是该职的最合适人选。石会百思不得其解,这父子俩为何都对这死硬尖刻的老学究情有独钟?或许因为他直爽不隐瞒,还是因为他的学问?
说到学问,石会也是心中不服。萧望之出生虽非豪门世家,但也是书香门第,自小便可全心读书,无须他顾;而自己在宫中做苦役,只能在一天繁重的劳作后点灯夜读。萧望之三十岁才中进士,后来逐步高升,直至三公,也没见他有何空前绝后的文章巨著,便被京城文士推为儒学泰斗,其实更多的是推崇其高位;自己三十年夙夜苦读,于左传春秋、诸子百家、历代史实已了然于胸,这才能辅佐太后裁决要事、掌控朝政,也才有了自己一言九鼎、震慑百僚的威风。但儒士们却说自己是倚仗高位作威作福!
也罢,那今番我这刑余之人就真的作威作福一次,让你们知道李斯永远斗不过赵高!倍感羞辱的中书令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