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干的好事，放冯野王那伙人跑到大宛，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都乐咆哮着，在金砖地上快速的来回踱步，像一头愤怒的雄狮。解忧公主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床前纱帐在都乐进屋的一刻快速放下，她不想看到都乐，正如不想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最痛的伤疤。“冯野王，还真有点本事，竟然在短短十天内，集合几个国家一万多人马，攻下了莎车！”都乐咬牙切齿道。解忧公主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一阵狂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舍命放他去大宛，他真的办到了！万年大仇可以报了！都乐隔着纱帘似乎也感受到了解忧公主的情绪变化，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挺高兴的，觉得这是好事？你达到目的了？”解忧不做声。万年道：“恰恰相反，这样除了会多死很多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本来按我的安排，冯奉世写一道奏疏，长安承认呼屠徵接任，我就会放他们回去。长安的回长安，大宛的回大宛，没有一个人会死，不会流一点血。现在冯野王竟敢先动手攻打莎车，那好吧，我已派出五万大军，誓将莎车踏为平地！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但这都是冯野王挑起的。当然，还有娘你的功劳！”解忧本已抱定永远不与这个儿子再说一句话的决心，此时实在忍耐不住，哭吼道：“你的亲弟弟万年，他被人杀了，他死了，他的血流尽了，你知道吗？是不是这也在你的安排之下？”“他如果听我的安排就不会死！”都乐也怒吼道，“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处处与我作对，他这是自作自受！”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骄傲的国王又放低声音道：“娘，我跟你说过，我当然知道万年的死和呼屠徵有关系，但现在不是处理呼屠徵的时候。他在莎车根深蒂固，所有酋长都听他的，我要利用它来掌控莎车。”解忧怒道：“你弟弟被他害死，你还要和仇人合作？呼屠徵不死，你能睡得着觉？我现在没有一个晚上睡得着，闭上眼就是万年，他趴在我面前哭，要我替他报仇……”说着已经泣不成声。都乐靠近纱帐，弯下身子，柔声道：“娘，我知道！你放心，等我掌控莎车后，我有一万种方法要他死，到时你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解忧道：“为什么还要等？呼屠徵弑主反叛，你直接派兵把他抓起来，杀掉或者送到天朝，不可以吗？等你掌控莎车，你要怎么掌控莎车？乌孙大，莎车小，他们还敢不听你的吗？”都乐道：“杀掉他容易，但那样就是天朝选人接任国王，新国王可能会怕我，但他不一定会听我的，那就不是我要的掌控。”解忧不做声，她不想听其他借口。都乐道：“娘，你问我要怎么掌控莎车，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我要莎车不只是乌孙的属国，而要它成为乌孙的一部分，一个城，或者用天朝的话说，叫一个州；要它的首领由我来任命，而不用再问天朝。”纱帐内寂静无声，都乐站起身来重新踱步，步伐不再急躁，而是沉稳豪迈，年轻的国王用慷慨激昂的声音道：“不光是莎车，我还要掌控无雷、捐毒、车师，还有大宛、于阗、疏勒，鄯善，都要成为我乌孙的属地，由我来统治。我要统一整个西域！”纱帐内还是一声不吭。都乐一笑，道：“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不到？不，我肯定可以做到！我已经有三十万兵力，西域其他三十五国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万兵力，但他们是一盘散沙。而我的军队只听我一人指挥，我刀锋一指，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冲过去；我鸣镝射向哪里，立刻就会有十万、百万支箭射向哪里！而且经过这几年的改进，我乌孙的兵器已经远远领先于其他国家。我们的刀最锋利，我们的箭射得最远，我们的铠甲最坚固，相信西域没有哪国的箭能射透我们的铠甲。娘啊，你知道做到这些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为了让乌孙强大费了多少心血吗？”都乐声音由高亢变得低沉，眼里竟然有了闪闪的泪花，满面委屈的看着纱帐，宛然一个千般努力却得不到大人认可的孩子。
纱帐里无声的叹息之后，冷冷的声音道：“你不会成功的，你再厉害，有天朝厉害吗？”都乐高声道：“天朝？天朝此刻只怕已经自顾不暇了！那个皇帝是个窝囊废，摆设而已；老太婆快不行了，一天喝几罐子药；石会这个老狐狸只会弄权耍滑，再就是收礼。这个天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朝了！而我乌孙，正当快速崛起之中。对内，我用韩非子、商鞅的方法治国，法令明确，执行严格，功必赏，罪必罚。士兵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百姓勤于劳作而按时缴纳赋税，可以说已经做到了国富兵强；对外，我用张仪远交近攻之策，我已联合大月氏、康居等国，配合我共同行动。等到我统一西域之后，我就会挥兵东向，去与那个天朝决一雌雄。那时它只怕已经烂透了，在我的百万雄兵面前将会不堪一击！娘，你说这是不是可以媲美秦始皇的伟业？大秦不也是起家于西方，后来向东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吗？”解忧公主不由一声冷笑，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还妄想统一天下，痴人说梦！”都乐顿时又被激怒，抓起一旁桌案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吼道：“忠孝仁义？娘，你跟我讲忠孝仁义？老皇帝亲手杀死自己几个儿子、把你这个长女赶到西域来的时候，讲忠孝仁义了吗？翁归靡和拓都虐待我们娘俩、我们多少次差点冻死的时候，讲忠孝仁义了吗？我要讲忠孝仁义，我们娘俩只怕早就是大漠里的一堆黄沙了！娘，你读史书，应该知道戚夫人和赵王的故事，我要是讲忠孝仁义，拓都可能就会先杀死我，再把娘你做成人彘！”纱帐里又恢复沉默。
良久，都乐情绪稍平，无力坐到椅子上，仰首看着大殿穹顶，缓缓道：“娘，忠孝仁义那一套是给百姓准备的，王者治国御民只能用韩非商鞅之术。手段再残忍、人死得再多都没关系，只会让他们更加怕我，更加听从我的命令。要说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娘你……”都乐眼中忽又有了泪光，扭头看向窗外，哽咽道：“但是……娘……，那也是因为当时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睡不着觉，整晚整晚做噩梦……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要统一西域，要杀回天朝，要让老太婆知道当初把你赶到西域是错误的；也要让翁归靡知道我才是最好的乌孙王，知道他自己看错了人，死得活该！”说到这里都乐已经泪流满面，他扭头盯着纱帐，用倔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就是我们俩在雪夜里被赶到帐篷外面，我沉默不语时所想的。当时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没有告诉你。”
莎车城里，一场国葬正在进行。冯奉世亲自主持，以天朝诸侯王礼节重葬万年，一时间白衣白幡遍布全城。呼屠徵、乌托等人被五花大绑跪于灵前，野王、苻离亲自刺取一众凶手心头血祭奠万年。野王本欲直接以呼屠徵人头献祭，但冯奉世坚持要等到皇帝敕令再杀呼屠徵，便只好暂以心头血代替。正祭拜之时，单天雄来报，乌孙大军已到城外，葬仪只好匆匆结束。
众人登上城墙，见乌孙大军已在城外两里处安营扎寨，将莎车城围了起来。计其兵力，约有两万人左右。奉世叹道：“都乐竟真的出兵，真要造反吗？”野王道：“他庇护呼屠徵，扣押父亲与使团众人，便已经造反了！”徐世成道：“趁他们立足未稳，我们现在全军冲出，应该可以安全撤离。”奉世摇头道：“莎车无主，本使恰好在此，有责任为国守土，岂能临阵脱逃？”转身对耐农、苻离、尉迟康、大乐等人拱手道：“感谢几国相助！本使将一一奏报皇帝予以封赏。诸位无守土之责，此刻便可离开，我们帅莎车兵掩护。”耐农连连摆手，高声叫道：“冯大人说的哪里话，好不容易打进来了，别人一来我们就跑，不是白忙一场？”尉迟康道：“都乐野心路人皆知，这次正好合力好好教训他一顿！”苻离道：“大宛誓与天朝使团共进退！”大乐也表示绝不退兵。奉世点头道：“如此也好！任由都乐猖狂，终为西域之患。这次便与他正面交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也好让皇帝陛下早做准备。”于是奉世又拟一封奏疏，接野王前奏讲明攻城始末，乌孙大军围城，请皇帝立即下旨西域都护府出兵救援，派人骑大宛天马飞报长安。
半夜之时，忽听城外人喊马嘶之声大作，众人以为乌孙攻城，忙都冲上城墙查看。只见乌孙阵后尘土飞扬，灯火通明，阵前却平静无声，故而守城士兵并未下城禀报。看了一阵，奉世道：“乌孙增兵了！”，众人心中都是一紧。胡元徽道：“他们不会是学少将军之策，虚张声势吧？”奉世摇头道：“怕是不像，前阵军营一直没有动静。且后来之兵，似较前者更多。”徐世成道：“是了，白天两万人当是我军攻城之前，呼屠徵派人求救，都乐所派援军；后来之兵，当是知道城陷之后，都乐加派的兵马。”众人纷纷点头，赞许徐世成分析有理的同时，心中皆如压上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