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宗进茶楼的时候,正赶上说书先生拍醒木,瞧这样子,是前一章刚说完。庆钊见台上说的是晋元帝司马睿与丞相王导的故事,连忙在前排替主子寻了个好座儿。庆钊是承宗跟前伺候了多年的人,当然晓得自家这位爷平日里就自诩是陈郡谢氏之后。掰扯起祖宗源流时,不提爷爷、太爷爷,倒是一张口就往谢安、谢玄这等死了七八百年的老鬼身上扯。台上既然说的是魏晋年间的本子,自家官人岂有不爱听的?
“在座的诸位大官人,南来北往,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方才的这一段儿,您要是觉着我说得还不赖,求您贵人赏恩,打发我一碗茶钱。您要是嫌弃,嫌这一段儿是老本子,不稀罕,那也不打紧,还是求您赏我白三儿一碗茶吃。吃过了茶,我给您说一段儿别处听不着的。”台上的白三郎一面说着一面作起揖,台底下两个的小孩子立刻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瓷碗上台给他送水喝,十来岁的小男孩则捧着个小笸箩,挨桌道谢跟客人讨赏钱。
“一兴一覆,成败自有天数;且擢且戮,山河笑颜如故。春日短,无计留芳,英雄辗转繁华促。各位官人,下面的这段书,说远它也远,远到要从东晋年间跟您慢慢讲起。可说近它也近,毕竟来回来去,这事情总不出苦渡口的一亩三分地……”白三郎喝完了水,醒木一拍,开始讲起苦渡口的来历。
照这白三儿的说法,晋室永嘉南渡之后,定都建康,以淮水为界与北方胡虏对抗多年。泗州百姓本就一心向着南朝本族的正统皇帝,待谢玄在君川河大败前秦敌军后,便将这家门口的码头改名作“苦渡口”,取的是“胡虏苦于不得渡”之意。后来,到了隋朝,炀帝在巡幸江南的途中驻跸泗州,嫌这渡口名字不吉利,降下圣旨改作了“普渡口”。“这炀帝自己琢磨着,如今天下也一统了,运河也修成了,哪儿还有什么苦渡一说!改!大笔一挥,就给改作了‘普渡口’。其实他要改的那会儿,萧皇后还劝他呢!可惜了的,没给劝住,事儿就这么定了。过了些年,炀帝叫宇文化及拿白绫给吊死了。萧皇后不得已,带着皇女和幼孙逃难,途中再过苦渡口,不禁嚎啕大哭。护卫们瞧见了,心说,这一路的颠簸辛苦也没见主母半句怨言,怎的现在突然嚎哭起来?定是我等照顾不周!于是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萧皇后见他们如此慌乱,这才抹了眼泪,道出缘由。这缘由便跟渡口扯着干系。想当初,炀帝尚在潜邸时,封号是‘晉王’。‘晉’字,上部乃‘二’字中间两个‘厶’。‘二’者,上下两横,乃天地两界。‘厶’者,韩非有言,苍颉作字,乃是自营谓之‘厶’,背厶谓之‘公’。如此看来,‘晉’字的上半部,乃是天地间之万物,皆为其囊中私物。再往下,则是‘日’实其底。‘日’者,天命也。故‘晉’字,本是潜龙升天之兆。这炀帝为渡口改名,千选万选,偏偏选中一个‘普’字。要说这‘普’字,旁的人用还则罢了,偏偏他炀帝用不得!怎的用不得?由‘晉’到‘普’,乃是日头之上天命有变。‘普’者,‘日’上加‘並’。‘並’者,兼也,正所谓并驾齐驱。从‘晉’到‘普’,乃是天命由囊中私有,变为数人竞逐。炀帝选了这么一个字,是自己破了自己的气运,下了自己凶谶。偏偏他还不自知,常年流连江淮之境,到最后果然叫地运克了气运。萧皇后这一哭,哭的正是后悔当初没有把炀帝给劝住。”
“那后来呢?怎么又由‘普渡口’给改回‘苦渡口’了?”台下有位心急的官人大声叫了起来。
白三郎嘻嘻一笑,道:“这位官人问得好!要说改回来,那还是本朝的故事。我这么说,您兴许又要问,怎么李唐一朝三百年都没改过来,偏还是等到我们赵官家手里才改的?您想呀!李家建朝了,哪里安稳过几年?先是太宗大肆拓边,征战不断。紧接又有女主乱政、安史大乱。此后藩镇割据,国势已见衰败。前后这些折腾,哪里还顾得上淮河之滨的一个渡口?所以呀,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大宋昌明!我朝自开国至今,上法三代,以降皆陋而不取。河清海晏,藏富于民,事涉民生的必定巨细不遗。想当初,太平兴国年间,主理泗州的高知州编修地方志,晓得了渡口的由来。他拍案一想,既是一介昏君所赐之名,怎能任由它流毒后世?更何况,此时的泗州已有了天下名寺——普照王寺!既有菩萨保佑,愿将一方百姓的苦难渡走,这渡口当然该叫‘苦渡口’!高知州因此上奏天子,得了官家的御批,终于将渡口恢复原名……”
故事一路说了下去,茶楼里也愈来愈热闹,哄堂大笑随着不时响起的叫好声,从门窗各处飘散出去。远处的码头虽然听不见这边的欢笑,却也是一样的好兴致。留在此处蹲守的谢家仆役们因无福陪着主子吃茶听书,干脆四个人自己拢在一起,说起了故事。嘻嘻笑笑间,由昨夜赌钱的趣事起头,东拉西扯的也唱成了一台戏。
“骰子上手,输赢皆有。要说呀,我们这几个老兄弟,这都是明白自个儿斤两的,输几个钱也不打紧。哪像有些不知死活的人!搭上自家的棺材钱去赌!钱输尽了,还要回去继续作孽,搅得爷娘妻小个个不得安生!”说话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仆役。
众人听他话里藏话,连忙兴致勃勃地追问。
“还不是我浑家的那个混账侄子,年纪轻轻就好吃懒做。日赌夜赌,拉着一家老小往绝路上走。前些天,柜坊的人上门催债,他拿不出钱来,只好让人把家里搬空了。如今,他老子气瘫在床上,下不了地了,他倒是不管,兀自发疯,天天屋前屋后地到处乱挖,中邪了一样。”
“中邪倒未必,想是发了痴梦。”另一个年轻的仆役摇头晃脑地接过话:“你老哥没听说?前年底咸阳城有人挖地盖房子,结果祖上庇佑,一锄头掘出了个宝贝。”他故意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门,道:“玉玺!秦始皇的传国玺!听说不久前已经献给了官家,官家还特意找人验真假呐!你道你那侄子失心疯?如今发着这路疯的人可不少!保不齐哪天遇上菩萨可怜,眨眼就平步青云了!”
“这事儿我倒也听人说起过,说是正月里的事,献给官家过年的。”
“你们这耳目也太慢了些!官家早验出来啦!真玺!赏了那献宝的段家一大片田地!听说京里的老爷们早就都在求着官家改元啦!”
“又改元?那州里岂不是又要纳贡?这两年西北边一直不消停,打一回西夏蛮子,各式名头的纳捐就跟着涨一遍,免役钱、宽剩钱、盐酒钱、坊场河渡钱……数也数不过来。这要再赶上纳贡,我怕是连口老酒也喝不上了……”
仆役们受远方秦玺的召唤浮想联翩,全然没注意到码头上有一艘小舟靠了岸。大家七嘴八舌的做着富贵梦,直到所有的喜忧被一个略带些憨气的圆脸后生横加打断,这才想起来正经事——魏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