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宗眯起眼睛,感受着四肢百骸在热水的抚慰下慢慢获得重生。氤氲的水汽缓缓腾起,如同某种曼妙的法术,将房间内部变得朦胧而迷幻。他将头倚靠在浴桶边缘,看着众多花瓣小船似的浮在水面。手一推,小船随着水波悠悠远去,将这半年里返乡送葬的旅途风尘一点点的运走。待触到桶壁,又荡了回来,带着他朝思暮想的倩影,直往胸口上撞。他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感觉连鬓角都沾上了花香。一想到这些花朵兴许还曾由他日夜记挂的那个人亲手照料过,谢承宗更是轻笑着感叹出了声:“到底还是家里好!”
返抵泗州城不过才止两天时间,人尚未调养妥帖,事情却已劈头盖脸的找过来了。谢承宗抱怨归抱怨,心里却满是无法言说的喜悦。归根结底,这是他由“谢衙内”跃升为“谢大官人”所理应承受的担子。这日早上,承宗照例到园子东边的礼佛阁,给母亲请安。来到小院的后屋时,谢夫人已从卧房出来了,在厅里由儿媳妇和女儿伺候着喝参汤。“事情可都安排妥了?明儿上午魏、章两家的人就该到了。”谢夫人见儿子满脸的闲适,心里突然生起一股不安,便挥挥手招呼其余人先下去,单留承宗在跟前问话。
“娘只管放心,不过是家中多住几口人,原不是什么难事。东西两处的客院昨儿已经叫人都收拾好了。”
“明儿早上你预备几时去苦渡口?”
承宗原本正拿着根拂尘逗弄桌子底下的小黄猫,听见他母亲的问话,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道:“我已交代过李进了,叫他明早赶着城门一开就去码头守着。”
谢夫人放下手里的参汤,正色道:“他们两家是上门来找咱们算人命帐的,你就打算光派个下人去迎?”
“娘放心,我这也是仔细盘算过的。”承宗信手将拂尘搁在花几上,凑到母亲跟前替自己邀功:“其实,这次若单只有魏家来,那也好办。毕竟他家多年清誉在外,此番来的又是个女娘子,是该出城去迎她。可坏就坏在还有个章家!章家的名声您也知道,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在外头传了一箩筐,偏偏这次来的还是个外宅子出身的货色!我们要是上赶着去迎这样的人,传扬出去了,旁人该当我们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祭了一回祖坟,你倒还转了性了,晓得顾虑外面人的说道了?”谢夫人气得简直要发笑,心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儿子从前干的那些荒唐事,待要翻旧账,一时竟不知从哪件数落起。“你也不想想,他父亲是接了你家的帖子,才大老远的赶来赴宴。结果人来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死得不明不白,大半年了也没个说法。现今人家相约着找上门来,如何收场且还不知道,先就在礼节上简慢起来,你自己说,外人该怎么看你谢家?以后亲朋故旧们又该怎样看待你谢承宗?我一再地交代你,务必要郑重周到,你当这些事只是做给魏、章两家看的?多大的人了,做起事来还止这点儿眼界!再不长进些,往后家里靠你能靠得住?唉,要是二郎还在该多好,有他跟你互相帮衬,我也不必事事操心了。”
承宗叫母亲的诘问堵住了嘴,半句辩驳也说不出口,只好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任由火气从心里直往脑门子上窜。火光中,点点滴滴的往事燃烧成无数的火星子,摇摇摆摆照着他的面门扑过来。他待要转过身去躲避,却在火焰的围困中,看见自己哆嗦的影子由热浪信手揉捏着,一会儿拉得瘦长,一会儿压得矮短。忽长忽短的急速变动,使承宗在一阵目眩中陷入恍惚,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站在生命的哪个时点上。十岁?二十岁?还是一百岁?或许,多少岁都是一样的。不管他多大,不管他说着什么、做着什么、谋划着什么,寄宿在他生命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时刻中,来自亲生爷娘的嘲讽与轻蔑,都是一个模子烙出来的。他自认苦熬了三十年,虽然熬死了父亲,但母亲却还活着。等到将来,他母亲也死了,他们留给承宗的满是痛苦的回忆也依然还活着,活成一只孳息在承宗人生里的寄生虫,无孔不入地钻进时间的每一个褶皱中,一千次、一万次的进行自我复刻。每复刻一次,虫子便要在他的身上咬噬出一道新伤,跟着又引发旧痛再次化脓。伤痛中,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虫子无休止的繁衍着,安静而缓慢的将他蠹蛀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窝囊而无用的家族耻辱。
可他谢承宗不是耻辱!非但不是耻辱,而且还是家里的功臣!他有底气拍着胸脯说出这句话!这些年来,他虽未曾用心读过书,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但仗着老天赏的一身倜傥的皮相、非凡的家世,他既没胡嫖滥赌,也不欺善作恶,止此一点已是顶难得!更何况,五年前为了家门前途,他赔上一世姻缘娶了个刁妇回来,就凭这等牺牲,他对得起祖宗!只可惜,他的付出虽无愧祖先,但却始终没能感化双亲,谢家最有出息的依旧是他弟弟。照他爹娘的说法,如果二郎还活着,必定二十岁就能金榜题名,三十岁即可崭露头角,四十岁就该出将入相了。如果二郎还活着,品德操行必定朴直,为人处世必定圆滑,心计手段必定高明。他爹娘总是希望二郎还活着,仿佛只要那个垂髫幼童没有死于伤寒,如今定能成为有求必应的菩萨。
“二弟千好万好,却也不能从土里爬出来,替你养老送终!”从礼佛阁回轩邈斋的路上,承宗忿忿不平。
翌日早上,承宗到底还是带着几个仆从动了身。可动身归动身,心里毕竟仍是气不顺,因此故意舍了由瑞景门南行出城的近路,改绕远道走了北边的弘德门。出了城,骑着枣红色的秦马在城外的郊野兜了个大圈子,在马背的颠簸中将蒙在心头的苦闷尽数抖落。不同于城里的街市,城外的郊野另有一派繁华。舒臂伸腰的大树,摩肩继踵的小草,还有众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高的矮的团团簇簇,是深浅各异的绿。它们在山坡上、在旷野里、在各个田间地头,任性妄为的生长,为了多抢几分春色争得头破血流。而那些溅出来的血,滴滴落地,又凝固成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粉的、紫的……星星点点缀在四周。承宗走一路,看一路,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彩都在劝他及时行乐。
清明过后的泗州,气温陡然升高了不少,惟天上依然是浓云密布,不见放晴。空气里也因此弥漫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水气。这是南方回春时节的典型气候,是诗人笔下的烟雨朦胧,也是本地人最嫌恶的季节。镶嵌在生活里的人们,永远学不来看客的优雅。他们与现实离得太近,在劳碌的驱使下天然解构了所有造作的、过度美化的自我沉溺。以柴米油盐构造的感知触角,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抽象的文化意象,瞬间还原成铜镜上擦不净的水珠子,院子里晾不干的衣裳鞋袜,木制家具里散逸出来的霉变的气味。只有当他们偶然直起酸痛的腰背,将目光投向远方,让视野以及本应该存在于视野尽头的天际线,一起消融在这时节特有的薄雾缭绕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确实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
“偏要赶着回南天使唤人到码头来!真是变着法儿的磨人!瞧这来来往往的,一个个的满身汗臭!平时臭也就罢了,偏是这时节!直叫潮气把这味道往人脸上捂!”谢承宗在苦渡口信步走了一圈,心情愈发坏起来。等人是件消磨耐心的差事,他仅有的耐心全给了一个近在咫尺而又始终等不到的人,此时便不愿多遭罪,留下四个仆从以及挂着自家幡子的马车在码头边候着,自己带着贴身小厮到附近的一处茶楼歇息去了。其实,似这等开在码头附近的茶楼,里头的气味也未见得比外面强多少,只是多半能遇见几个说书卖唱的,勉强可以解解闷。
“自此以后,江左的基业才算是开了局面。‘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也一直传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