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隔一年,夫蒙令洪就打破和平条约,再次发兵的理由可笑至极,竟然是指天汉岁币的银锭缺斤短两,丝绸以次充好。
而实际,这些根本就不可能参杂水分,一是宛剌要求岁币的丝绢得是一品贡绢,这种贡绢只为天汉皇家使用,其他地方绝对是一绢难求。同时,在度量衡以及质量检验方面,也完全是按照宛剌的要求而做,可以说,其质量只会超过天汉圣人所用之物,绝不会比这个水平差。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岁币、丝绸,都会先制作小样,制好的小样会分成三份,一份命人日夜兼程送往宛剌的都城曲京,交给宛剌的币正司衙门检验,一份送往安庆负责检验的漕司呈样,最后一份则入库备案。
在这个过程中,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于是才有正式的岁币交接仪式。
如此严谨周密的检验机制,夫蒙令洪竟然还指责银锭缺斤短两,丝绸以次充好,原因不言而喻——知道你的戍边大将已经自立为王,欺你天汉无人,明摆着就是拿了你的钱,还要打你,你能怎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这一次,不论朝中有多少议和派,不论宦党阉人们如何鼓吹议和的好处,封长清的答复只有四个字:不可议和。
他身为天汉的最高军事长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恶,躲避不是办法,一味的退让是换不来和平的。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在幽东三国散布假消息,扰乱宛剌的进攻路线。
敌人来势汹汹,比上一次更甚。夫蒙令洪率各部兵分四路,长驱直入,势不可挡。其中东路、西路、中路三路加起来共十万人,夫蒙令洪自己带领十万人走的则是老路线——第三次又到了平洲城下。
九月二十一,夫蒙令洪开始攻打平洲城,城中百姓以为《崖山之盟》签订以后,只要拼死扛着繁赋和重税,就终于到了和平年代,才开始将养生息,没想到战争再次降临。
此时的治事官和守将没有弃城逃走,当任的东北置制大使韩诚率军士巷战,渴饮血水,转战而进,杀敌无数,最后身负重伤,投火而死。治事官庄谚见大势已去,仰叹道:“生为天汉臣,死为天汉鬼”,在守地自杀。
十月初七,几方置制大使收到朝廷传信,各自派出人马,澹台师秀自立以后,升任西北置制大使的种青派出小儿子种瑛,摔一万人赴鹿洲城防御,紧接着,西南置制大使石冕也摔一万人马到归洲城防御。
然而由于王兆和王直派人从中作梗,导致天汉大军节节败退,种瑛、石冕战死,所带部队全军覆没。
宛剌的军队则锐不可挡,天汉的城池堡垒,接连失陷。天汉各地的守军几经接战,前线败报频传。
军报传到安庆,所有人都忧心之时,王兆居然鼓吹“只要圣人亲征,定能顷刻之间将宛剌击败”。
朝堂之上,王兆等人面对毫无胜率的战事,又大言不惭道:“边鄙之事,自古有之”,只要“将士用命,必可图胜”。
王兆又几次三番劝柬圣人应当“亲御六师,以临塞下”。
封长清则和辛昀京等人极力反对圣人亲征,双方僵持不下时,封长清只得主动请缨出征。圣人痛快答应,同时也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本欲让太子替自己亲征,以振军心。
谁知关键时刻,太子居然称病。
王兆便顺势觐见,请求代圣人远征,并替圣人监军。
圣人欣喜,当即同意,对王兆大肆封赏了一番。并诏令迅速集结军队二十万,三日内出兵讨伐宛剌。
三日!
历史上穷兵黩武的武皇帝出兵前,备战起码也要一年,此时只有三日。
***
封之信回到安庆的日子,无巧不巧,正是三日中的第三日。
父子俩不欢而散的夜晚很快过去,天一亮,便是天汉二十万大军出征的日子了。
东方尚未吐白,辛昀京已经到封府来送行。
封长清穿戴好官服、冠帽,在书房中将自己书案上的几本书整齐放入了书阁,又将凌乱的笔墨砚台摆放整齐。
月婆星婆都眼眶发红,在旁说道:“老爷,还是让我们来吧”。
封长清摆摆手,似乎在和平日里陪伴自己的这些物件依依惜别一般。
封之信立在一旁,心中既担忧又心痛,可是他知父亲脾性,此事是万万劝不回的,于是昨日半夜,他已派了三百翊卫随行,专门保护父亲的安全。
辛昀京想到封长清明明一届文官,居然要统帅二十万大军远赴沙场御敌,真是荒谬绝伦,最无奈的居然还是与王兆同行,危险万分,心中焦虑愤懑,满眼血丝悲声说道:“天若浑浊无光,万物凋残;君若昏庸无道,万民受难。”
封长清看了看他,温声说道:“上圣之状不可更易,人臣之意却可增益。凡事还在人为。”
辛昀京闻言长叹一声,封长清又道:“切记,不可迁都,不可议和。我虽无能,拼死也会将敌人拦在崖山以外。”
众人听他说道“拼死”二字,无不黯然悲切,辛昀京暗暗抹了抹眼角,说道:“封公啊,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出征忽西东,待得胜利归田去,晚年当为临舍翁。你我同朝为官二十载,此番归来,咱俩就找个水美土沃之地,也建个东篱东坡的,比邻而居,每日吟诗作对,喝酒种花。”
封长清看着自己同朝多年的老伙伴,也不禁有些动容,他稳了稳心绪,淡淡一笑:“甚好,甚好。”
他又走到儿子封之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子厚我儿,不论何种境况,切记以黎民百姓为先,以社稷安危为重。”
封之信向着父亲深深一行礼:“孩儿谨记。”
就此,该说的已说,该交代的已毕,封长清迈步出府,上马向着大阅场而去。
***
圣人简单阅兵动员后,大军开拔。
天汉二十万大军出征抵御宛剌,消息很快传到无殇国。
澹台师秀手下三王将军——王猛、王誓、王瑜,迅速进无殇宫秘密觐见,几人于无殇宫的黑石屋中自清早密谈到午后,可惜亓官初雪听不到黑石屋中的动静。
这日晚间,澹台师秀到“难为水”来时,亓官初雪忽的问道:“墨娃有七岁了吧?”墨娃是澹台师秀的长女,妾室墨卉所出,澹台师秀对这个女儿很是疼爱。
澹台师秀议了一天的事,有些疲惫,喝着茶随口答道:“嗯。前不久不是你操办的生日宴?”
她嗯了一声,说道:“我记得太子礼的长子已有八岁,你与南荣礼本就是挚友,依我看正好结个秦晋之好。将来墨娃就是天汉的正宫皇后,她所生的孩子就是下一任天汉的国君,真是好上加好,亲上加亲的事。”
澹台师秀慢慢放下茶杯,看着她,问道:“你不想我出兵天汉?”
她明言:“不想。”
“为何?”
“那里,毕竟是我的故土。”
“故土?”澹台师秀脸露疑色,淡淡说道:“这么说来,你终是没将无殇国视为故乡。”
“无殇国当然是我的家。只是,安庆是我和商寂跟着师父长大的地方。”
“如果我出兵的话?”他问话时喝了一口茶,却没有抬眼看向她。
“庭芝,那你就是我的——敌人。”她目不斜视看着他,说的很平静,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