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师秀自怀中摸出一坛丹泉酿,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亓官初雪笑道:“你才风尘,你们一家都风尘。”
澹台师秀啧啧道:“你是我的夫人,不就是一家人吗?我风尘你自然也风尘。”
亓官初雪笑骂:“不害臊。”她忽然想到一事,问:“商津津最近可有来信?”
澹台师秀给她斟了酒,摇摇头:“上次他来信的地点我派人去找过了,已经无人居住。”
亓官初雪轻叹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
澹台师秀说道:“不过他走之前交代的事情,我都一一按着办了,就只是那‘十景点心’,自安庆到灵歌城,毕竟路途遥远,上次你也看到了,即使快马加鞭送到,也已经不新鲜了。”
亓官初雪柔声说道:“一款点心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我想吃的时候,自己学着做就是了。”
澹台师秀笑道:“知道你厨艺好,无殇宫中的厨子,日日盼着你这位王后去亲自指点呢。”
“我前几日才去过,又喊我去,难道你也想让我做你的灶娘?”
话一出口,屋里屋外听到这句话的三人均是心头一紧。
***
屋外夜风阵阵。
封之信尽量保持着呼吸速度不被影响,然而已经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气息自然也跟着乱了。不止乱,一想到从前能与潸潸平静的吃上一日三餐,温声闲谈几句的日子,他就觉心中宛若有一锅沸腾之水,搅动翻滚,再也难以平静。
一年多前,自崖洲城回到安庆,好不容易挨过了几个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日子,紧跟着却又时时刻刻坐立不安,未见山的一草一木都有她的气息,灶房中更满眼都是她。
封之信原本以为日子一久,所有的伤痛总会慢慢散开,就像当初亲娘去世后一样,他当时固然伤心难过,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时间会慢慢治愈一切。
然而这一次,却无比难熬,若不是日夜想着她还有可能活在世间,若不是日夜想着就算她已死,他也必须替她还尽杀戮才能去陪她,他只怕早也飞跃山崖而下了。
***
就听屋中亓官初雪大约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岔开话题问道:“种家是不是又要出兵了?”
澹台师秀点点头,喝了一口酒:“这一年多来,恐怕最高兴的就是种青这老贼了,恨不得月月都要来攻打咱们。”
“公报私仇这种事,要是我我也乐意干。”亓官初雪举起酒碗与他轻轻一碰。
澹台师秀叹口气:“若他找我一人的麻烦倒也罢了,可他上万军队一来,遭殃的是士兵和百姓。”
亓官初雪端着酒碗晃了晃:“要不我去杀……”
她话没说完就被澹台师秀厉声打断:“初雪。”
“我开玩笑的。”
澹台师秀正色道:“若是王兆、夫蒙令洪、寒英、封之信他们任意一人知道你还活着,都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可就不是种家军来开战的事情了。”
“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绝不拖累你和无殇国。”
澹台师秀表情略显痛苦:“你说这话是不是故意令我伤心?”
亓官初雪低头不语。
澹台师秀叹口气:“你明明知道,为了保护你,我宁愿草木皆兵,山川孤城的陪伴,就只盼你能在此平安,快乐。”
亓官初雪抬起头看着他,凝视了良久,说道:“你明早还要晨朝,快去休息,不必在我这耗着了。”
澹台师秀“嗯”了一声,起身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明日晨朝之后,我陪你去练剑?”
她笑道:“你可不要去了,带着那么多奏折子去练剑,你不累我都看着累。”
澹台师秀哈哈一笑:“也好。”说完出了堂屋,穿过庭院,走出了“难为水”,就见他向左一拐,走进了“难为水”隔壁的一个院子。
原来,为了离她近一点,澹台师秀搬到了这里居住。
***
屋中只剩亓官初雪一人,夜深人静,封之信将呼吸压到最低,丝毫不敢大意。
听到刚刚澹台师秀说到她依然在练剑,说明她武功尚在,他心中稍安。
就听安静了一会后,她在屋中轻轻唱起了那首她总吟唱的阑珊小调:“罗衫渐远,胭脂味淡,似见佳人兮,醉意阑珊。相思未完,望眼欲穿,无人言欢兮,唯琴声漫漫。”
封之信听着曲中之意,直觉感同身受,仿佛这首小调就是为他这一年多来的心境所写。
唱了一会,屋中再无动静,想来是她已经入眠了。
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思念和跳下去见她的冲动,封之信暗暗说道:潸潸,一年多未见,今夜就在这里陪你入睡,也很不错。
***
第二日清早,东方发亮之前,封之信已悄悄回到客栈,脱掉夜行衣,换上书生的长衫,远远在无殇宫外等着。
直到天色大亮,也不见亓官初雪出来,他稍一思索,便暗暗发笑:她要隐藏身份,又怎么可能自正门进出,澹台师秀自然是安排了其他的门,专供她进出之用。
于是他暗暗围着无殇宫仔仔细细查看了一圈,发现侧门、角门竟有七个之多,每一个都护卫森严。他心中赞叹,澹台师秀这个家伙,为了保护潸潸,确实下了功夫。
这一日无功而返。
离得如此近了,却一整日没有见到她人,他连一口饭食也无法下咽,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间,便又悄悄来到“难为水”,只盼能听一听她的声音也好。
然而,这一晚,澹台师秀的众多妾室都挤在她的堂屋之中,热热闹闹玩了一整晚的“五木”,人多口杂,叫嚷嬉戏,封之信想好好听她说几句话,都听不清晰,直到一众艳妇们离去,亓官初雪早早便灭了烛火睡下了。
***
第三日,封之信再也等不了,他一大清早便来到了洛茵河畔,直等到午后,才见那名曰“不是云”的小船缓缓驶来,停在了河中央。
封之信来得最早,自然是队首第一人,等小舟划近,他一跃而上,乘着小舟慢慢靠近“不是云”。
待终于登船而上,他一掀帘子,走进船篷,只见其内坐着一个佝偻的老者,身披着一件破蓑衣,见他呆呆的站着,用苍老温和的声音说了声:“请坐”。
封之信盯着老者仔细看了看,看不出任何破绽,心中不免失望。
那老者问:“这位才子,身上可有什么不妥吗?”
封之信微一沉吟:“心痛,多梦,或无法入眠。”
老者指了指脉枕:“请伸左手。”
封之信将左手放在脉枕上,就见那老者伸出手,手上不见皮肤,戴着皮革制成的玄色手套,搭在他脉上,闭目诊查。
好一会,才睁眼说道:“才子身正气明,未见有恙。”
封之信问:“病在心间,可能医治?”
老者却摇了摇头:“治不了。”
封之信道:“百姓说你可治天下奇症,难道是欺世盗名?”
老者面无表情,缓缓答道:“我师父记下了一百种病症,我只会按照我师父所记,依症而治,你说你病在心间,我却看不出来。”
封之信不甘心道:“你这悬壶,不如听听我的心,看看是否还有救?”
老者却又摇了摇头:“听不了。”
封之信问:“医者仁心,为何听不了?”
老者缓缓说道:“心病更胜身病,来如风雨,去似抽丝,即使身上的伤痛痊愈,心上的痛苦却还要经年历久才能释然,是以,现在听了也是无用。”
“治不了也听不了,给点建议可好?”
老者叹了口气,说了四个字:“烟火已逝。”
封之信闻言一愣,久久未动。
“若非要我给你一点建议,”老者顿了顿,温声说道:“缘分太深,红尘太浅,不必太在意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