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敏闻言也是一惊,便自一面珍而重之地将宝簪收好,一面又跟向怀安请教要领。
船行千里,南风推动的些微摇晃直叫人昏昏欲睡,暮春的时节中,水上也似夹带了花香。熙和将宝簪拿在手中把玩,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河上的一叶扁舟。
此时北去的路途,只有她一人前行,霍敏本待要跟着,她偏不让推说反会坏了事,茗石、海蓝二人她也交代了票号和医馆走不开的差事,就连珍珠,她亦没带在身边。身旁只有远远的奉家兵和向怀安差遣的两个小宦官,连日来一应起居诸事,都是靠着自个儿解决,熙和也未曾想到的是,她并无一丝焦躁,也并无一丝惧怕,反倒心中颇为安宁,只一路看着水色赏玩风景。
这日船在大运河中的最后一个渡口靠了岸,熙和将手中宝簪交与向怀安的徒儿,便先自回了自宅,并不到娘家与亲人团聚。因未向家里去信,突然返回把个韦柳唬了一跳。熙和也懒怠细说,只说是票号有些事情需向宸妃面呈。两妯娌经久未见,亲亲热热说了些闲篇,才知霍玫搬去了城外书院苦读,韦柳亦独居了一段日子。
既得了闲,熙和便将陶陶肆、小翠山等几家吃惯馆子的新菜一一叫回家中品尝,甚至有心思着人采买了新鲜的春菜,在家中厨房尝试复刻,于烹饪一道上很是不亦乐乎了几日。
回京第四日午饭后,宫中消息便传了出来,宸妃下了手谕着霍董氏入宫觐见。熙和打点好妆容服饰,早早便向宫中去了。到得宸妃处时,果见宸妃面色并不好看,眼下的两团青黑连上好的珍珠粉都未能盖住,见到熙和也只是淡淡说了两句话。
熙和却也不想理睬宸妃,只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偶尔端起茶盏喝一口,心中还分出神来,想到这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倒适合脾胃弱的人,需得也上安徽采买些回去给舒振振喝。
“你倒是气定神闲!”这副惫懒神色入了宸妃的眼,盛装的美丽妃子第一次泄露出了一丝慌张,“我们家的少奶奶,谁想着这样厉害,尽然用几条船串联了整个南方的官场!”
熙和从茶汤中回过神来,摇头道:“姑姑,实话跟您说,这事儿我也没想到,当初,我只不过因为短了嫁妆不舍得,才想出来发行票证,筹些款给了王大人。谁知道,会招引来这样多的官员?”
宸妃见她一脸的清白,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也太轻巧!外人怎知你这是真不懂事还是假装糊涂。我霍家到底在这宦海浸染浮沉多年,再没有不懂事的余地了!不论如何,你得想法子把国公爷摘出来,今日就算是霍敏一力承担,那也值了!”
熙和看着声色俱厉的宸妃,心里仍没升起哪怕一丝的惧意,反而生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悲凉来,她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会牵累国公府,自然也不会牵累娘娘,至于霍敏,这事也其实不与他相干。但他既是我的丈夫,如果实在要追究到他那里,怕是也只能由他自认倒霉罢了。”
宸妃被这话噎得半日无语。过不得一刻,一个着深靛色满脸微笑的小宦官来了,他先与宸妃告了一声儿,就转到熙和面前拜道:“霍小夫人,请您跟我来,皇上在养心殿呢。”
熙和也笑一笑,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便跟着那小宦官出了景福宫。本平静的心底,到底泛起了涟漪,她存着一个念头,万没料到有一天要独自去见这天下最有威势、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紧张之余更是带上了一份好奇,竟十分地想要瞧一瞧,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养心殿外头,几个一样衣着的宦官正用长长的棍儿粘蝉,带着熙和来的小宦官低声道:“今年热得早,这早晚就有蝉整日价地叫了,皇上最烦这个。”
小宦官亦轻声附和:“树多,蝉便多,是聒噪得很。”
二人站在殿外,默默等着另一个进去通报的宦官,却半日没有见人回转。渐渐地,熙和便觉得有些站不住,只得交替着将两只脚尖竖起来绷紧立上一会儿,才觉腿脚间的乏累稍解。
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殿里头终于钻出来一人,正是进去通传的那个宦官,他向熙和递了个眼色,熙和忙快步移到了门口,又跟着走进了殿中。
养心殿的正厅不算阔大,里头一面是罗汉床,一面是一张极大的梨花木案,后头隐隐绰绰还置着许多的书架。身着明黄色直裰的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坐在罗汉床的一侧,手中拿着一份打开的折子在瞧——这人便是天子了。
熙和停步在左近,便颔首侍立,并不作声。除了外头若有若无的一两声蝉鸣和偶尔纸张翻开的声音,殿中再无一点声响。又过了许久,皇帝终于将奏折合起扔到几案上,他抬眼望向熙和,视线如有重量般,迫得熙和又向下埋了埋脖颈。半晌,皇帝仿佛已被这悬殊如天地的交锋闹得没了兴致,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就是霍董氏?”
熙和跪下叩拜回话道:“臣妾霍董氏拜见皇上。”言罢竟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又站起来不作声。
这态度倒像是迎合了皇帝的心意,他再开口时语气已不那样冰冷:“你们霍家积年经营票号,如今生意如何,有多少间分号了?”
熙和不敢迟疑,将票号的情况拣要点说了,又一五一十把泉州分号开办的情形也陈说一番。
皇帝点头道:“江南地界商业繁华,西域和泉州又是贸易的口岸,你们经营也是用心。经营百业,与朕治理天下一般,都是在紧要的关口需得做好文章。”
熙和忙道:“我们小家小业,何敢与治天下相提并论。皇上日理万机,创的是盛世丰功伟业,守的是天下百姓苍生,我们则不过是在皇上治下做些小事罢了。”
皇帝听闻这话笑道:“听说你自小在苏州长大,并没有得董大人教养?难怪马屁都拍得不像。”
熙和闻言抬眸,正对上皇帝戏谑的神色,这才第一次看清已过天命之年的真龙面目——他与当年在西域的三皇子生得有五六分相似,一张容长脸瘦削而精干,周身的气概隐隐透出皇家的威严来。
熙和正自尴尬,未及开口,却见本来面上带笑的皇帝,突然间眼神爆发出锋锐的厉光来,似两柄匕首敲击在观者的心上,她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直跳,似乎马上就要冲破喉咙从口中蹦出来。
皇帝带着这迫人的威严,仍是笑着又开口道:“海贸票证一事,是谁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熙和脱口而出。
皇帝并不作声,一双眼睛仍带着十足的压迫仔细地盯着熙和的脸,连笑意也敛了起来。直到熙和感到自己快要在皇帝的逼迫下说出旁的话来,他才终于撤回了目光。
“你想出来的?还有谁?”皇帝又问。
“启禀皇上,”熙和感到力气渐渐又回到了身体之中,她用力咬了咬舌尖,不去理会皇帝的追问,将这几日路上想好的话一句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泉州海贸,乃是国家开源大业。三十年前,泉州大海商陈三宝曾打通了往日邹太监曾走过的南洋航道,仅此一条航路便为泉州乃至福建带来了巨量的财富。如今眼见天朝承平,皇上圣明又开航路,泉州城为开埠第一港,全城鼓舞,上下莫不尽心。现下只待天朝船队扬帆向外,不出半年便可知海贸第一战是否能旗开得胜。我们家私下里想要托些福,也寻了三条船并一些货,与官营船队一道出海。不怕皇上笑话,因家中也无甚余钱,臣妾便自作主张借了票号的便利,想叫泉州一些中小的商家一同出些钱物,来做这次海贸,总共用票证筹得了四十万两银钱,来买这票证的,长兴票号按规矩一干不问买主身份,只约定一个钱票两清,未来利润也交割明白便罢,丝毫不敢有私下串联之事,还望皇上明鉴。”
皇帝偏过头,露出一个与三皇子颇似的,玩味的笑容。
待从养心殿出来,日头业已向西,高耸的宫墙之间,一面染着日头的金光,一面却已黑沉。熙和跟着带她出宫的小宦官,快步走着,心中百感交集。她费劲地支起脖颈,感到腿脚又是一阵一阵地发麻。
好半日到了家中,韦柳见到她,眼圈竟自先红了:“嫂子辛苦了,怎么本好好的人,去了一趟宫里脸色白成这个样子?”
熙和闻言从怀中抽出随身的一面小镜,果见得自己面色惨白,竟无一点血色。她扣住自己脉搏,半晌,自顾自地露出一个苦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