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道:“连日都在工地上,你跟着他想是也累着了,早该歇一歇,海蓝今日去了至善堂,你若无事不如就去寻她,也放半日的假。”
茗石应了一声便自出门。熙和心中松快,三步并作两脚地往书房去了,却见霍敏坐在书桌前,一张脸正埋在半下午的天光将窗屉印出的暗影之中,脸上的神气看不分明。
熙和带着外头的一点暖意闯了进来,笑道:“你怎么不着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我中午事便了了,早知你没事,应该一起上饭庄吃些好吃的!”
霍敏并不做声,仍在阴影中不出来。熙和这才觉出一些不对,她放轻了声调,奇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工地上又有人生事?”
霍敏的声音便从那斑驳的黑暗中起来:“你为甚么要发行商船的票证?为什么没有跟我商量?”声音虽不大,但其中引而不发的怒意叫熙和心中一惊——霍敏对她的怒意,这尚是头一次。
“我瞧着你忙,”熙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以自个儿都有些惊异的十分小心的口吻回道,“就想着这事情不得再叫你操心了。票证——今日已快要售罄了,我也没想到,能卖得这样好。”
霍敏冷笑一声:“你好能干!我就不懂了,家里也不少你的钱财用度,你是为什么非得蝇营狗苟,让自己不得安生。”
听着这话,一阵惊怒也从熙和胸口燃了起来,话不自知地便从她嘴里倒了出来:“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蝇营狗苟了,票号生意不是你家硬塞给我的吗?既塞给了我,难道我还做不得一点主,得事事求你的同意不成?你今日是怎么了?”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霍敏面上的表情却不仅是语气中的冷峻,更带着痛苦和困惑,不觉怔住了。
二人静静地对峙着。霍敏没有再说一个字,直至终于站起来:“明正那边还有些事,我先去了。票证的事情,你就按原价快些一一退回便罢了。”
老蒋在奉达诚的军营里挂了个参军辅佐的名号,成日对着舆图在大营里参谋航道一事——按着奉达诚、霍敏与王韫三人商定的策略,要先将往南洋的航道重新打通,一面贩出去一批景德镇烧制的瓷器和江南一带采买的上等丝绸,一面从南洋购回珍奇的香料和各色天朝难见的宝石。这是他喜好之事,干起活来很是用心,这会却难得地有几分心不在焉,只因前几日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说,长兴票号新出了一种票证,可以为凭证赚取官营船队出海的分润,他当即就动了心,一打听才知单张的票证竟要四百两银子!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老蒋握着拳头心道,“他娘的,果然有钱人挣钱才容易,老子一辈子在海上卖力气,辛辛苦苦地在航道上讨生活,从来也没见过四百两。”他越想就越不痛快,一天之内眼睛虽然望着舆图,嘴里也跟几个参军在商量着海上的事情,心里却念兹在兹,一意想着那张从没见过的票证。
一墙之隔的将军厅内,李冬龙盯着面前两张年青面孔,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奉将军、霍大人,我李冬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私制军火,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你们要这样无端指控,我可担待不起,只能去州府评评理。”
奉达诚从案后站了起来,踱到李冬龙面前:“李大东家,我和子睿兄都没有这个意思。但您见多识广,若是有个别玩过火铳和火炮的朋友,给朝廷引荐了,就是你的功劳。”
霍敏咳嗽一声:“李叔,现在船队都官营了,必得要把火铳火炮装备起来,即便一开始还不能做出来,有了之前的模子,再用一年的时间来研制,想也能有个大概的意思。船队眼见着规模还要不断扩上去,这要的量自然不在话下,若能咱们自己办个军工厂,岂不是也有益船队,有益船队自然就是有益朝廷,哪有什么治罪的道理。”
李冬龙脸上就不自觉地转出一个思索的表情,“连有个现成的模子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想是他们已经摸清了底细才来找的我”,李冬龙心道,嘴里出来的话就不由得又松动了几分:“若是,我是说若是,朋友们有法子寻摸到这样火铳火炮的门路来报效朝廷,这成本一事将如何计较?好叫二位大人知道,我虽对这一道全然不通,但也曾听闻,光是研制所费就颇为不菲。将来即便成功,这军火又不像大路货,总有买家,光是咱们船队消耗,能不能遮住成本并不好说,并不好说。”
霍敏见李冬龙只从利益上考虑,顾虑先自少了一半,笑道:“李叔这就想得左了,军火一事,事关海防,朝廷无论如何都得向里投银子的,必不会叫你的朋友吃这上头的亏。何况,咱们军工厂办出来,火器的消耗只能算是一个小头,那大头还有其他将来开埠的港口。咱们再开眼想想,这些火器都出来了,边境那些邦国,尤其是西域的惯常通商的部落族群,难道就没有进货的渠道?他们要是也有了火铳火炮,西北、北边驻扎的官军早晚也得再将这些东西用起来。只要泉州的货够硬,以后还不都得从这边拿货么?”
李冬龙眼睛转起来,已有了四五分的心动,只是想起奉达诚、霍敏拿捏泉州商会并一举端掉谭先令的手段,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毛骨悚然,又生出了几分退意,两相挣扎之下,犹豫之色就浮到了面上。
三人半日不响,奉达诚将手中一个把玩了半天的物什随手甩在案上,那东西正击中了案上放着的一个剑柄,发出咚的一声响。李冬龙定睛望过去,赫然是雕着白虎兽面纹的半枚虎符。
“余下的半枚在皇帝手里”,须臾间他想到,这两个半大的小子,可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便即开口说了一句软话来:“二位大人可去过三甲坊?”话既出了口,李冬龙也知是再没了余地,只拿眼去盯住奉达诚和霍敏。
二人却仍是一派正大光明的神色,奉达诚道:“不曾,还待李大东家带路,我二人明早便可同去。”
霍敏亦点头道:“正是这话。”
此时,隔壁的老蒋也定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他琢磨着那张还未见过的票证时,想到上回在岛上听得旁人说起过,谭先令船队的那个为首投降的白面船员叫做胡杨的,手里很有几个银子,慢说百两,几十两总归是有的,还有几个认得的人,手里也有些钱,只要肯凑,凑在一起四百两银子也未尝那样遥不可及。
晚间霍敏回来,自然得了消息,早知熙和并没有退掉半张票证。他心中烦闷,一时也不愿与熙和再起冲突,便从门房拿了一盏夜灯转出门去。天上星子点点,仲春时节的花草香沁人心脾,倒叫他一时也忘了烦恼。
谁知走出去才一盏茶的时辰,便见巷子对沿儿走过来一个一身皂色的人,大眼一看身形,不是熙和又是谁?二人在官舍近处迎面遇见,显知是避着彼此出了门来,各自都有几分不虞。
霍敏素日惯了熙和自把自为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道:“都入夜了,这样出来总归是不周全,下次怎的都带上海蓝。”
熙和心里想的便是他会说这话,一钉一卯地对上了,倒觉得有几分好笑,果然笑了一声,把二人间的尴尬冲淡了几分。
霍敏叹口气,走过去伴在熙和身边,陪着她又向前迈开步子:“我今日是真不明白,你是为着什么要做这票证的事情,你当初是并不想接长兴号的,难不成还嫌自己每日的各色杂事不够多么?”
“我小时候被爹爹留在苏州,”熙和并不答这话,也不看他,只低垂着眼睛望着地上的影子,缓缓地道:“那时不服气,觉得自己比佑哥儿聪明着呢,只不过他是男孩子,所以能跟着爹娘罢了,我总想让爹知道,我不比谁差劲些,是他看走眼了。于是懂事以后就拼命地跟着婶婶学,医道、生意、管家、读书,什么都要学出个样子来。”
她说着,眨眨眼睛,脸上显出了些小时候的稚气来,“可是啊,等我前年回到了爹娘身边,这股子要把平佑比下去的心气却早没了,因为到了近处我才发觉爹娘也累得很——想必你也知道,我爹当年来苏州是明升暗降,好不容易回了京里,为了位子稳当每日操不尽的心。他很有趣么?他可太苦了,我从小几年才见到爹一次,每次见到他都新熬白了那样多的头发。我在京城又见了那样多的贵妇人,我娘、孙阁老家的邹夫人、陆长鸿大人家的陈夫人、杨思政家的桂夫人……还有你姑姑,虽则在宫里锦衣玉食的,我跟她见了几面便也知道那样的日子没意思得很!”
她叹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就只有婶婶让我觉得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不,是像个真正的人。对,还有子阶,上回麓山党败了得时候,京里分明人人都缄口不提了,只有子阶还在说他们是没错的,他还说日后若能出仕也要为着正道,为着良心做事。我佩服他,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活。我,我想像婶婶、像子阶这样活着,不想糊里糊涂地过。”
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道:“那个时候,你姑姑在招福寺问我可愿意嫁给你,她说女人的一辈子要过得好,就是嫁个称心如意的人,最好这个人有权势,这权势却又不过分,他便会爱护于你,这便一顺百顺了。我不信,人的一辈子,难道都要挂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丈夫、是你的父亲,我不愿这样过,我要为自己的心来活!”
一口气说了这些话,熙和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但心里却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从容,这番话实在她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不知是从何而来,但一点也不似平日里有些场面话那么的透着做作,每一个字都像是直从心中流出来一般,熙和想到了书里“直抒胸臆”四个字。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到霍敏的目光从疑惑和冷峻,渐渐软下来,似乎含着嘉许和鼓励,好叫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