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初秋桂花挂枝的时分,霍敏下地走动已无甚大碍。船厂的第二艘三层宝船经连日赶工亦制造妥当,只待下水。至善堂分号前些天也开了起来。
王韫府上,熙和与孙安琪在一间专门布置的禅房中喝茶,一边讲些今日的闲篇,一边对着后花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丹桂赏玩。
孙安琪抬手又拣了一块桂花糕放到熙和面前的青花瓷盘中:“我祖母当年最爱桂花,每年都要亲带着我们小辈赏桂花,制点心。”
熙和点头道:“我去年第一回在你家吃桂花糕,就喜欢得不得了。当时太太还给我专门包了一大包带回去,去人家里做客吃了不够还要拿,可没少让子睿笑话。”
孙安琪不由得感慨道:“说起来竟才过了一年,这一年间咱们都从京城来了泉州,真是像一场梦一样。”
熙和也道:“正是了,一年前哪里又想得到今日?安琪姐姐,我这次见你觉得你气色好了很多,看来泉州的日子过得欢畅了。”
孙安琪笑:“我整日在家闲坐,哪比得上你又是照应票号,又是开着医馆,自然养得好些。”她转了转眼珠,盯着熙和又道,“今日找你来,除了想听听你的近况,我还有些私心的事情要与你商议。如今官营的船队已初具规模,霍大哥督造的船也要下水了,下一步我听王韫说,就是要再度打通去往南洋的航道,将海上贸易做起来。我们家也备了三条船,要一起沾点光,你们和奉将军若是没有准备,不如在我们这里入股,两相便宜。”
熙和愣了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王韫主管着泉州官营船队的事,孙安琪这样谋划也算是应有之义,想想便顺着道:“姐姐精神果然好多了,谢谢你想着,我们怎样入股好些?都听姐姐的吧。”
孙安琪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好妹妹!这几艘船是王韫想办法筹来的,就不必算了。你只管入伙货钱即便。一成是二十万两银子,你爱入一成最多两成都由得你。”
熙和暗自乍舌,心道竟然这样大手笔,想来泉州的官员在陈三宝年代油水颇丰厚,眼下又有海外贸易的机会因而不得轻易放过。她便问道:“不知姐姐占了几成,我手中闲钱不多。”
孙安琪便道:“实话跟妹妹说,因这事是王韫在主办,且又是海上的生意到底有些风险,我们家太少了不像话,占了三成。黎知府家也入了一成,其他的泉州上下的人合起来有两成。其余的四成,我想着是给你家和奉将军。但我也明白家里的银子不是咱们说用就用的,王韫又没有钱,我是用手里的嫁妆入的股。”
熙和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道:“姐姐拿实在的话告诉我,我有句话不得不说,你也知道海上贸易毕竟是有风险,这样大手笔地投下去,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血本无归?即便面上要占到三成,王大人自会想办法,何必兜揽?”
孙安琪点头道:“妹妹这话是不拿我当外人,我领这份情。王韫是个顶聪明的人,我算是爷爷在他身上投下的血本,如今这次是我自己在他身上投的本,”说到这处,她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潇洒轻快之中又暗含几分讽刺,“即便都折了,他能记我这份情,我也不亏。”
熙和咬着嘴唇,不肯再做声,只道:“姐姐的意思我知道了,容我回去想一想。过十日,一定给你答复。”
回了官舍,熙和拿出一个梨花木的匣子来,一页一页翻看里头的文书——这是她的嫁妆匣子,匣子分了三层,第一层都是些田庄、铺子的契约,还有家下仆人们的契书,新添的几张是泉州至善堂分号的,这是她叔叔婶婶特意讲明给她自己的产业,第二层是银票,总额也有三十万两,第三层是一对通体润泽的羊脂玉镯和一副碧水一般的翡翠镶金头面,两样都是全京城都数得出的好东西,是大太太和舒振振精心置办的,熙和摸索着匣子,将三层都关上放到一边。又从书架抽出了票号账本来看,因仔细看了开业来的流水账,不知不觉间时辰已很晚。
从京城新宅始,她与霍敏就依着性子没有置办太多人,如今远远出门,身边服侍的人更加精简,因这日打发了海蓝珍珠两个道至善堂去办事,到了这时分,竟然无人来掌灯,厢房中冷冷清清的竟然透出一阵寒意。熙和披了氅衣站起来,自己走到烛台那头,却见蜡烛只剩了最末的一小截,她随手在一旁的抽屉中又拿出一根新的点了,又把流出的蜡油滴在那一小截旧蜡烛上,再就着融开的蜡油把新蜡烛跟旧蜡烛拼在一起,将两支蜡烛合成一支。
这样一打岔,熙和心中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抽回点蜡烛的手,转身便看见厢房一侧置的一张铜镜里头自己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辉,映得整张脸莹然生光。她难以抑制这突发的灵感,取下一支笔,就着烛光在案台上勾画起来。
直到海蓝的声音响起,熙和才将笔扔到一旁。“小姐可是还没有用上晚饭?”海蓝从外头进来,外袍尚来不及解,便先自走上前来,将手中热水浸过的帕子递给熙和,“家里没个人伺候,也是实在不像话。我来时看厨房里的两个厨娘,期期艾艾的,都不敢擅自送饭过来呢。”
“是我打发她们先去了,”熙和笑道,“今日有些想头,并不想吃饭,现下才觉得饿了,你帮我跟厨房说,下碗葱花虾汤面来吧,上次吃过甚好的。”
海蓝便埋怨道:“什么大事,又不吃饭。饭是人精神,一餐都不可拉下。姑爷也刚能走利索些,就三天两头地在船坞待着,饭也不在家里用,你们俩……”
熙和便将手捂住耳朵:“海蓝姐姐,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听你的还不行么?”
海蓝摇摇头,果然不再说,自去了厨房。熙和心道,霍敏确也有些日子未曾好生在家吃过,那宝船赶制着,开辟航道的事情也尽须得人操心,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她便暗自决定不令霍敏再为入股的事情操心,一边随手写了个补身的方子,盘算着要茗石每日煎好汤药给送到工地上去。
第二日起,熙和仔仔细细地将昨日晚间心中的念想琢磨得透了,又仔细写出一个章程,便将韩邦栋请上门来。她叫人泡好茶,拿出章程递到韩邦栋手中,只安静坐着喝茶等他读完。韩邦栋本是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拿着章程,看了一会儿,眼神便牢牢系在纸上,又把茶盏落到案上,双手捧起那页纸,认真读了起来,一遍罢了,抬头又去看熙和,熙和只微微一笑。
他又来来回回细看了章程半晌,方开口道:“少东家,这些日子我看着您刻苦钻研,早算是把票号的生意经吃透了,但我老韩也不过觉得您聪明有毅力罢了。今日看了您这个章程,老韩才是真真正正服了气,您不只是聪明,您在票号一道上,是有大才具!”
这番马屁突兀得很,熙和差点把茶水喷出去,好半天忍住了:“韩掌柜,我就是请您来看看这个法子可不可行,您怎的开口就夸起我来,倒叫人怪尴尬的。”
韩邦栋一下站起来道:“可不可行?自然是大大的可行!这法子是得道之人才想得出,咱们票号的立身的使命就是融通天下,匡助贸易,这法子合了行规、合了天道,我看不推行出来才是不可行。”
熙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只是因觉着把自己的本钱一股脑砸到海上,实在风险太大,才想出来的这对冲之策,好叫许多的人帮着我一起把风险分担了去,说起来也是胆小怕事的想头,怎么在您那里,倒说成了不得了的好主意似的。”
十五日后,长兴票号突然间多了一门生意,票号发行了一种新票证,说是一旦买入便可以根据官营许可出海商船的收益按比例拿到分润,但若是商船的货物有所损耗或甚整船覆灭,风险也由票证购买者一力承担,长兴票号在每笔票证出售的时候,按份额收取一笔水钱。这票证生意,最开始颇为神秘,乃是几个在长兴号开了户头的商户得了消息,又过了十余天,票证一事才不胫而走,在泉州城流传开来,票号大堂零零散散来了不少打听的入,还有一些试探着买下了一两张票证,到了第十五天,突然间分号大堂里就挤满了来买票证的人,终于第一期开出的五百张面额四百两的商船外销票被一抢而空。
堂后的斗室之中,熙和不断地踱着步子,难抑兴奋之情。她心道“泉州人早见识过了海上贸易的甜头,这次有了机会,怎不人人向往”!即便如此,能一下子卖出去价值二十万两的票也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本来想好的兜售之法,全都不需用到,接着只要等商船出海,带着这笔银子去做生意便罢。
因心情欢畅得很,熙和在长兴号就着票证买卖的流水账吃了一大碗面,到了半下午还有些积食,心里念着家中腌了两个月的一罐陈皮梅子是解腻的好物,便径自骑马回了官舍。
谁知在门房口,就迎面遇到了茗石,熙和惊喜道:“你今日倒回来得早,是这些日子头一遭呢!姑爷回来了吗?”
茗石也笑着点头:“回来啦,姑爷中午便说要回来,这会到家都半天了,用过了午饭就不叫人打扰他,此时想是还在书房里头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