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中午,门房热闹起来,外头通传进前院,说是霍敏回来了。听说消息,熙和倒生出些窘迫,一个多月未见,比之婚礼那一面更有了些不自在。尚不及他想,霍敏已进了厅堂,他穿着一件素色的大氅,边走边解开衣领卸下外衣,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到底在外奔波月余,大步流星之间头脸身上仍带着风霜之色。
熙和本待接过衣袍,未及起身,却被霍敏一下捉住手拉起来,他随手将大氅扔在罗汉床上,笑道:“我早上紧赶慢赶把石料运回了畅春园,又跟部里告了假。这会已饿得不得了,快跟我出门去,咱们去吃点好的去。”
熙和拉住他:“你且等等,让我换件衣服,正巧今日做了豆沙馅的蒸糕,你吃两个先垫垫。”霍敏就捻起一块糕往嘴里放,又已出了屋子的冲熙和喊:“咱们去外城吃,你要不想坐车,就穿上男装。”
一时装扮停当,二人便骑马往外城而去,一路直到了安远门附近,这处是连片的民宅,正中午不少人家就在沿街摆着饭在吃。霍敏带着熙和七拐八拐走到一进巷子口,就在一棵槐树上栓了马,步行钻进了巷子。
这条巷子收拾得颇为整洁,向里走不足五十步,右边有一个门洞,熙和跟着霍敏走了进去,里边是一间开阔的院落,院中摆了不少桌面,竟是一间隐于市的饭庄叫做“小翠山”,院落另一侧是一座塔楼,共有四层,在这块地界鹤立鸡群。饭庄主人是个姓林的胖子,见是霍敏来了,忙把二人引到塔楼,又登上了最高一层,楼上格局颇似敞轩,只摆了这一桌,霍敏伸手推开东面窗户,正午的凉风吹进来尽是爽意。不一时,林老板亲自送上来一个席面,客气几句就退了下去。
霍敏夹了一块熏鸡放到熙和碗里,又指着窗外内城方向的一片山道:“那边就是畅春园了。”熙和向外望去,这里地势较高,在四层楼上向外望去,可见外城连片小屋一直接到城墙根上,越过城墙,里头瓮城再向内便是齐整的街衢,和西市繁华热闹的街景,再向内,就是城中四四方方的大宅——这是京官和勋戚的宅院,更里一层就是皇城了,在这处看更可见那阔大的无边的巨型宫殿群惊人的规模与气势,皇城西北方向,便是霍敏说说的畅春园,园子倚着皇城尽头一道蜿蜒的矮山,这样看自然看不到园林的模样,只能大略看到其中一片海子泛着太阳的金光。
“你这些日子,就是在为修畅春园找石料么?”熙和咬了一口熏鸡,四溢的肉香顿时让她叹了出来:“这家店咱们怎的没早来?好久没吃过这样好的熏鸡了!”
霍敏笑着拿起帕子,给熙和揩了揩嘴:“是我错了,之前没想到带你来这儿。这家店的林老板,以前也是个江南地界的大地主,后来一点点把地失了,还欠了印子钱。他因一手好手艺,到我家献过菜,被我娘夸过一句,跟着我爹多年的一个管事就给他把事平了,他因在江南呆不下去,就跟那管事的又借了一笔银子,到京郊来开了店,这些年反倒是把生意做起来了。这里再不会有什么贵人来,地方视野又好,谈点什么倒是放心。”又道,“岂止这些日子,我自到工部上职,就一直在这修园子的差使上头,说起来也幸得有这个差事,才得跟你认识。”
熙和觉着脸上有点发烫,又问道:“那为什么园子还没修好呢?”
霍敏便道:“畅春园原是皇上为孝敬刘太妃兴修的,刘太妃虽不是皇上生母,但她一手将皇上养大,又一直没得太后的名分。皇上要尽孝道,这些年成山成海的财宝往园子里堆。你家的祏园,我家的山园,在江南都算得上是名园了,但跟畅春园比,就是萤光之于日月。畅春园如今绝艳又恢弘的模样,没亲身去看过是再想不到的。”
熙和道:“那刘太妃是搬到园子里住去了么?”
“太妃一直还住在自己的寝宫。”霍敏轻轻点了点桌子,突然转了话头,“你现在接了长兴票号的生意,少不得要在宫廷和高门间行走,有些事情我是得跟你说清楚,免得不知道轻重。”
熙和默默点头,想到霍敏也来为长兴号的事给自己补课,心中隐隐有点不得劲,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不作声地听着。
霍敏没看到她的脸色,又说起了刘太妃的事:“我小时候被留在京里做三殿下的伴读,那时皇上也还很年轻,每日都还早朝,有时候散朝了他就会来宸妃娘娘当时住的翊德宫坐上一会儿,甚至带三殿下写两篇字。有一回很晚了,宸妃娘娘在歇午觉,他正撞见三殿下和我偷偷地在小花园里头捉蝈蝈,他生气极了,平素里他只要不说话,旁人便都怕极了,那一次他竟动了手,把那藤编的筐儿狠狠扔在地上,我们都吓坏了,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后来宸妃娘娘也来了,她一点也不怕皇上,我趴在地上往上偷瞧,正看到她握住皇上的手,轻轻拍着,皇上一下也就安静下来,到了寝殿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霍敏有了些怔忡的神色:“皇上走后,宸妃娘娘把三殿下抱在怀里,跟他说了一件皇上小时候的事儿,她说皇上下的时候,太妃管他很严,有一次发现皇上玩儿蝈蝈,下令把陪着他捉蝈蝈的那个小宦官杖毙了,太妃还告诉他,他的身份是不能有这些玩物的,否则就不配享尽天下的供养。”
“宸妃娘娘还说,刘太妃这样对皇上,是因为爱重皇上,皇上这样生气,也是因为爱重三殿下。我记得,三殿下自此以后就不贪玩了,还把好多藏在寝殿里的小玩意儿,什么弹弓、弹簧、纸鸢、九连环都收到了一个箱子里,我亲眼见他把箱子上了锁,又把钥匙扔进了小花园里,再也没去找过啦。”
熙和听得出了神,又觉得有些难过起来,她想起了当年在西域见过的那个少年皇子,那样惫懒的神态,那样处惊不变的气势,幼年时也不过是个爱顽皮的孩子罢了。而霍敏呢,她又想到,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只能远离父母,陪着这世界上最尊贵的孩子,为着他的喜而喜,为着他的怕而怕,不知又能分出多少神来关怀关怀自己,玩一玩自己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
“皇上跟刘太妃的关系,从小就不能说多亲近,”霍敏收束起心神,又溢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万顷的园林,自然可以说是孝敬,但说这是皇上自己的东西,只怕更贴切些,园子里头的奇珍异宝,就是皇上小时候扔掉的那些玩意儿。”
熙和摇头道:“哎,即便贵为天子也不是为所欲为,总有许多事是无可奈何得的。咱们能有这样闲暇,在这暖和的日头底下,来这里消闲吃喝,真是无尽的福气了。可你跟我说这些干么?长兴号跟畅春园能有什么关系不成?”
霍敏道:“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咱们虽然承平日久,但天下钱粮总归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库的银子这些年赈灾用去无数,内帑的银子也是流水价的花法,若是等到皇上开了口的那天,娘娘就难做了。她这么急着把票号给出来,未尝没有绕开皇上的这层意思。再怎么样,皇上总不好意思向臣子要钱。因而你若是去了内廷,只记得别去提票号的事情,也别在太妃宫中逗留。”
转眼到了月底,太妃的七十生辰在全京城盛大庄重的礼乐声中降临。畅春园首度开放,恭迎太妃慈驾。因太妃懿德昭昭,慈仪天下,皇帝特着皇室亲眷与高官的女眷按品大妆到畅春园依次觐见,并赐寿宴,遗福于众。
熙和这回上见,就是跟着霍家的命妇了。她一大早先赶到国公府候着,又跟着国公夫人和崔氏一同乘车缓缓到了畅春园。车马辚辚,俱是公卿。仙境琼林,处处盛景。到了园子,熙和才明白,什么是萤光之于日月,畅春园里的楼台、殿宇,山石、奇景,直叫人叹为观止。
各位官眷到达后,便依宫人导引登上画舫,一路赏玩畅春园的景色,画舫绕着海子巡游了小半个时辰,直将众人送到了整座园林的主殿大明殿。熙和亦步亦趋跟着国公夫人和崔氏,在大明殿拜领了寿宴,远远望见头发已然全白的刘太妃斜斜倚靠在正中的宝座之侧,明言都可见有了力不从心的老态,只不时举一举酒盏示意。
宴至中途,突然“砰砰”闷响不绝于耳,兼而丝竹齐鸣,原来外头放起了烟花,众人从团团的圆桌边回望过去,恰能望见对岸的火树银花,真将美不胜收的园林衬成了暖意融融的不夜天。
这一日过后,天气突然就凉起来。
文渊阁的翰林们一连多日草拟的新法章程,于十一月五日同时送到了六部和内阁,新法的实质是税制改革,核心是改租庸调制为“有产同一法”,主要有三条措施,一是全面核查丁口,重新厘定天下田土的总量;二是依据每户所拥田产、财富划定户等;三是将税收改为户税与地税,户税是按户等纳钱,地税是按垦田纳米或者粟,庸、调亦依此法编入户税、地税之中。这份草稿,只三千七百余字,却在朝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抄本传到六部的第一日,先是户部的蓝景员外郎写了一封奏疏,备言重整户籍、田产并非易事,依新政造册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又言天下初平之时,太祖一朝整整用了十一年时间方查清了丁口、丈量了田土,于是如今各州各府才可依循旧制,按部就班地推行政令,税改一事虽有必要,但这造册的第一步要在两年内完成,实在太过艰难,必然会滋生瞒报、谎报、错报之风,一旦根基未牢强行推行新政,后续势必造成恶果。
而这封奏疏,是后来众多的折子之中言辞最为和缓的一封。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不单户部,工部、礼部、吏部,乃至于兵部的官员们都纷纷写折子反对新政,甚至地方的大员们也开始呈报反对的奏折,内外成了同声共气的声势。
沸反盈天之时,皇上却下了一道旨意——新法惟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乃审时度势为社稷长久计也,钦授田林左督御史,全力督办新法,并行纠察之权,专办阳奉阴违,不认新法、不履新法的各级官员。
一月之内,连升两级,位极人臣的田林此时已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剑,与内阁遥遥相望。麓山党也从隐隐绰绰的水面之下,真正走上了舞台。像是与先前反对派的声浪对抗一般,三九寒冬凛冽的北风之下,麓山党们开始大肆批评在任的官员们贪腐和铺张,甚至地方横征暴敛。雪片一般的奏折堆到了田林的案头。
十二月三日下午,有两名巡按到了营缮司衙门,拿出敕碟竟说要提审营缮郎中蒋孝乾,弹劾的奏折说营缮司煽动上意,大兴土木,四处采石触逆龙脉以至招引天灾。
蒋孝乾怒极反笑,也不言语,只道:“悉听尊便”。
霍敏在旁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这个转运使也合该受审,不若我也陪蒋大人一起走一趟都察院吧!”那巡按不置可否,一路领着二人到了都察院。
二人倒也未曾受什么气,不过是巡察使翻来覆去问了些近年的营造之事并各大工程的来由。蒋孝乾是多年当老了官的,也不曾得罪过人,还是第一遭来都察院,自是对答流畅,应付自如。霍敏更是无人轻易去得罪他的,权当看热闹在一旁喝茶。
到了下值的时候,也就放了他们出来。霍敏也不回衙门,和蒋孝乾在都察院门前分了手,便一路溜达着回了自宅。他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熙和正斜靠在罗汉床上看账本,见他回来倒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呢,怎么这早晚回来,这是吃过没有?”
霍敏道:“倒是没什么胃口,有面吃一碗也罢了。”一时鸡胗面上来了,他又要了一壶酒来,就把人都遣散了,只与熙和当窗坐着说话。
“我看这回麓山党实在是闹得不像话,说不准会有些风浪。”霍敏挑了一口面条道。
熙和放下手中的书册:“可是出了些什么事?上次听你说了那新政的意思,改革倒似乎也是势在必行的情势。怎的这事竟会与你有什么妨碍不成?”
霍敏放下筷子笑道:“你只记挂着我。改革一事,首当其冲的难道不是父亲么?等政令一行,他这个户部尚书少不得事就更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