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了这一步,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所虑的还只是忙那也罢了。”熙和摇摇头,“我不忧心他,倒是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霍敏笑:“比起小时候,你如今是灵醒多了。是到了京城的缘故吗?”又稍作正色道:“这样大的改革,改的是朝廷税法,革的却是天下富人的产业。你说要不斗倒几个高门,如何办得下去?”
“咱们家,”熙和抽了一口气,“可是国公人家,还有一个妃位,一个巡盐御史。”
霍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样大的事情,要谁倒谁就得倒。伯父虽是带过兵掌过帅印的人,但他现在也只得一个国公的虚名。我父亲现在更只是田林座下的人,算不得什么。唯可说的,有三殿下在,就算拿来做那个筏子的真是我家,也不至于到身死族灭的地步。你放心,真有什么事情,我有的是办法保你的平安。”
熙和只觉得背心里沁出了冷汗来,她端起酒盏饮了一小口,想了想又俏皮起来:“真有那一日且再说,我也不跟你客气。”
霍敏亦笑:“果然是女中豪杰,你没白跟着你婶婶长大。”
都察院的人过不得几天又来了。
这次却是直奔着霍敏,说是要细察些兴修畅春园的事。霍敏也就向上司同僚都告了声儿,连续几日几乎改在都察院点卯,来来回回把近来几年里为畅春园的修葺到各处采办石料,甄选木材,并协办各色奇珍的始末都分说了三五遍。
那主理讯问的巡查使柳秦先前两日只是听着,态度也好,至第三日,提问忽而凌厉起来,什么“是否曲解上意”“是否刻意铺张”,甚而“有无中饱私囊”,桩桩件件都是非同小可的罪名。
霍敏一一否认了,但也并不十分抗辩,只说前情已备述,就不肯再多言。隔日,也不再到都察院来,而是自回了营缮司衙门上值,还买了些菜肴瓜果请同僚吃喝。
过了三天,是月中的休沐日,霍敏在家中起居时,都察院终于又派了人上门提人。霍敏向熙和交代了几句,又与那巡按道:“你们休沐日也上值,果然甚是辛苦。”
来人是个愣子,态度甚惹人厌,冷笑一声:“可不是嘛?望霍大人早日交代了,好把案子移交到大理寺,好让我们也少些辛苦。”
二人去了。熙和亦换了衣服,直奔国公府而去。
谁知国公府里已也获知了消息,崔氏在二门把熙和接了进来,一路送进荣养堂。霍维林与国公夫人张氏、霍敞都在。霍敞看到熙和,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前两日还好好的么?怎么今日就说要下狱了?”
霍维林瞟他一眼。张氏道:“你坐下,没的一点事情就急赤白脸的。”又冲熙和点点头:“侄媳妇,你先坐了喝口茶,慢慢说。”
熙和依言在下首坐了,就把近来的情形并霍敏前几日的话又说了一遍,并道:“请大伯、大伯母和哥哥嫂子拿主意,应如何应对,咱们一切听长辈们的。”
霍维林点头道:“你也别急,事情又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皇上真发了话,不会这样慢吞吞的。但子睿说得也是,都察院这趟借题发难,不过是起个头罢了,要是被拽住了,也确实是个麻烦。”半晌,又缓缓道,“许久没去进香了。”
张氏就道:“您说得是,杨阁老家一向是每月的今日去招福寺的,要不咱们也去城外走走?”
霍维林点头,把扳指一下一下敲在梨花木的方案上,眼中闪出熙和未曾见过的幽微光彩:“也好,去走动走动,免得一些人自个儿根基还未稳,在咱们头上竟作威作福起来。”
张氏脱口而出:“老爷的意思,是老二……”
霍维林:“那田林办过几天的事,就自以为祖宗不足法了。我听说他埋在他们所谓麓山党人告状的案牍里抽不出来,这个时候敢拉出咱们这条线的一定就是老二。”
霍敞拍桌道:“这老二,每天哼哧哼哧地苦干,好容易聚起一个麓山党,就以为要越过其他人,来弹压别人了么?他有本事去动太子的刘家,就只会欺负老弟。”
霍维林瞪他一眼:“胡说什么,老二也是你能叫的?你少说些话吧。”
熙和心中想起霍敏前日也说起过,督办新法的正是二皇子,这一位出身不高,母妃只是当年宫中的一位侍女,他自己却颇上进,又出了名的肯提携出身普通的读书人,能受麓山党的爱敬也是应有之义。而国公爷要去寻的杨谨,不仅是三朝的老臣、如今的首辅,更是太子的开业师父,如能与他一道,正可扭成一股绳,对抗一时膨胀起来的二皇子。只不知道,太子有没有这意愿,搅进这片浑水里。正思量着,又看到斜对面崔氏瞧过来,还未及细想,却见她已收回眼神起身,显是要下去吩咐车马了。
张氏便向熙和道:“侄媳妇且先回吧,有了消息会与你知道的。你哥哥嫂子与这事儿尚远,也是不出面的好。”
熙和自是无不可,她又想到一事,又开口道:“只不知娘娘是否已知此事,我想着宫中消息未必有外头这样传得快,是否要想个办法也知会娘娘一声?”
霍维林道:“难为你想着。她也不傻,咱们先把咱们的事办了。”
熙和在国公府前目送着霍维林和张氏上了车,自己便仍往家去了。入了冬,街道上的树木光秃秃的,不见了夏秋时的壮丽,或许因天气甚冷,来往的人也少些,更叫熙和觉着心中空落落的不大受用,到了晚上竟发起烧来。
霍敏果然没能回来。韦柳听说,专门搬来了前院,也不避忌丝毫亲自侍奉。熙和有些不大好意思,后半夜略好些就一直劝她回去。韦柳却道:“这些日子以来,嫂子待我们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哎,说句实心的话,子阶一直跟田家人来往甚密,最近闹成这样,嫂子也不跟我生分,我很领情!今日我把话说开,也是不愿嫂子心里芥蒂的意思。”
熙和忙道:“这是哪里话。别说子阶现在只是一介书生,跟眼下的事情没有关系。就是这新法,以我的见识,也自有它的道理在,子阶能看透时局,支持新法,是比我们这些人都更强过许多的地方。只是麓山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拉着咱们家做筏子,却是谁也提前想不到的。如今国公爷也在想法子,咱们只在这里等着看就好,旁的除了放宽心些,也没什么了。”
韦柳叹了一口气:“哎,怪道个个都说嫂子好。嫂子说的这些道理,我再没去想过。我也不算是全为见过世面的人,可这许多的官眷之中,谁不是从夫家、娘家、儿子的官运、仕途、得失来想事情,会从有没有道理来想事情的,我却只见过嫂子一个。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安心多了,反正嫁过来了,大家都是一处,就算是要治咱们的罪,也只受着罢了。”
听了这话,看韦柳神情又是安定又是柔和,熙和不由得想起霍敏说的“如真有这么一天,我有的是办法护你周全”,不由得呆住了。
病了三日,熙和的烧已然全褪下去,这日上午她起了床又勉力料理了家事,正筹划着再去大太太那里打听着新法推行的消息,前头又吵闹起来——竟是霍敏回来了!
熙和忙站起来迎,还未立稳突然有几分晕眩又一下坐了下去,霍敏三两步跑过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说不定清道不明的尴尬。
熙和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就是起得猛了,你怎么……”
霍敏道:“我在门口听海蓝说了,你这几日辛苦了。你别费神,我给你都说明白。这回都察院给我起的罪名尽是些不大好的,能这么快放出来,只怕是要变天了!”
熙和瞪大眼睛:“这么说,麓山党……”
霍敏点点头:“新法的事情,推得也太快了!”
疾风起于青萍之末。年节之前,皇帝震怒于田林犯上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十二月十五,旨意下来,田林被罢黜,遣送回家待后使用。麓山党一时偃旗息鼓,由此,这一轮新法改革仅仅百天便落下帷幕,像一场还未开演,戏子们就匆忙又下台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