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之日,韩邦栋准时登了门,熙和早在外书房备好茶点,照例大敞着门窗,自己就坐在梨花案后握着账本相问。她探问的几处均是地方,韩邦栋也答得用心,熙和干脆铺开笔墨,将紧要处一一记下,把一些对答时新想到的问话和须得对账查证的要点也记在一边。半日下来,将各分号的大客户都又摸清了许多。
待熙和又低头笔记时,韩邦栋端起边几上的明前龙井啜了一口:“董夫人容我说句实心话,票号的事情繁杂如此,您其实也不必处处都弄懂,倒叫韩某多有不安——我们底下人事情做得好,自不用您这样操心。”
“实不相瞒,我这样又是留着账看,又要问这问那,也知道您可能会不痛快,”熙和搁下笔,在空中作个向下按的手势示意韩邦栋先勿反驳,“有本事的人都有傲气,这我明白。我也知道,您和韩老掌柜一路建起了长兴票号,经略、人脉、门道样样都是别人替不了的。在您心里,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只不过是替霍家出个面罢了,实在不须向经营插手。”
这话出来,倒是有些超乎了韩邦栋的预料,他眼神深沉起来,又似乎是有些不满地看着熙和。
“我也向您说句实心话,”熙和道,“这几日我实实在在做了功课,熬了两宿看这些账本。看过之后,我对您很是佩服,也跟霍家的长辈一样,真心实意地信赖您,依仗您。只不过,我这个人很有些怪癖,就是上手的事情必定得钻研一番,不说成为像您一般的高人,至少得里里外外都知道个大概了才肯罢手。或者么,您就当我是为着兴趣吧,您也知道我是从苏州城里来的,跟京里的女眷不一样。”
当时南风较北风更开明得多,江南千里富庶之乡,对闺阁约束更是少于北方。不说普通农家女子也日常耕作、养殖、捕捞、纺织,中等人家的姑娘也有在城中绣房学艺的,有一户人家把女儿送到绣房学了一手精妙无双的苏绣,她绣的一副百花争春图被送进知府衙门,最后竟一路被布政使选中,成了贡品。这位秀娘从此平步青云,求作的、求艺的、求娶的络绎不绝,一副绣品一时千金难求,她干脆自立门户,撑起门楣不说,甚至把原来求学的绣房也吃下来,成了城里一时无两的大绣房。民间凡此种种,学门傍身的技艺也成了江南时兴的风尚。
熙和这样说来,又得她开门见山的首肯自己的地位,韩邦栋亦觉满意,对她的举动倒是也有了些做事之人惺惺相惜的了悟:“到底是家学渊源,董家至善堂是江南第一的医馆,培养出您这样的女儿,也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谈到中午,熙和便邀韩邦栋留下用饭。“今天暖和,在前院摆了两桌饭,玫弟亦一起吃,您不是外人千万不要推辞了。”
二人便缓步到院内,果然院里一棵初开的木芙蓉之下摆了一个小小的桌面,上面是两个甚是精巧的食盒。十步开外有一座屏风,一看便知那面摆的才是府里两位女眷的桌面。
韩邦栋作揖笑道:“霍夫人好客气,韩某受之有愧。”
熙和摆手道:“韩掌柜哪里的话,用个便饭罢了。”说话间,霍玫已从侧廊走出来,便与韩邦栋一同入席。熙和也绕到后间与韦柳一桌坐了。揭开食盒,里头是一色米皮蒸饺、一色腊味合蒸、一色花胶鸡煲、一色木耳百合,还有一碟配了黄瓜丝、葱丝和甜酱的片烤鸭,一层层摆开来,便见食盒最下层是一个小小的烛台,燃着蜡烛烘着上边的菜,桌上还有一壶烫过的绍兴黄——正是韩邦栋老家的陈酿,越发显得几样东西置办得精致得宜。
谁知,熙和与韦柳吃喝间却听得边上一桌一声哑响,似乎是有人把筷子拍在桌上,只听霍玫的声音道:“社稷自是当以农业为本,如今田土供奉藩王的已有十之二三,还有十之三四又归于高官巨贾,其中又有多少托蔽在有官身的人那里?底下农人既无田地,又逢连年水患频发,欠收竟成了常例,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抽税?江南本是天下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如今若都不思粮米生产,该当如何?如今西域时局虽因互市稍平,北边却不见太平,朝廷的存粮和税银若是没了保障,那便是天下的劫难!”
熙和闻言一惊,即刻便想到董执礼在办的桑田租一事。她前些日子听大太太说起过,因与西域通商以来,缫丝、纺绸获利颇高,江南的蚕丝生意早一两年间便大大兴盛起来,甚至许多百姓将旱田都改成了桑田,以养蚕缫丝所得的银钱,再到粮市上换得田租交予官府,比直接耕作更要有利可图,这自然也是得益于江南三省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粮食连年都可丰收。安徽布政使蒋天齐这两年尤其得了圣眷,述职时就把这民间税收的动静学给皇上听。没想到,圣人就此上了心,立即着太子把桑田和耕田的实数摸清,又琢磨如何在江南推行“桑田租”。
熙和奇于这二人竟有了政见上的争论,忙使眼色给韦柳,想着如何离席劝一劝,却听得韩邦栋仍是轻言细语:“我所言之事,其实与三爷所说并无违背。您所虑者,是天下的钱粮归不了国库,韩某所说的,却是以货币之流通聚南北之优势。韩某以为,一国之经济,不看一业却看百业,百业兴盛则天下兴盛。”
不论先前谈了些什么让霍玫义愤起来,韩邦栋这话倒是老成知机,既不针锋相对地去驳霍玫,却也不是一味曲意赞成,并不堕了自己的面子。两人声量果然小了下去,熙和屏息去听,似是论起些酒茶之事罢了,便放下心来,却又琢磨起两人的话,混沌之间总觉得有条线在霍玫、票号、桑田租之间若隐若现,一时怎么也想不清,只得又抛在一边。
用罢饭,熙和又将韩邦栋请到书房,因她这些日子来,对票号的事务万分上心,又实在恭谨,到底让韩邦栋颇觉受用,也就收起了先前的几分不耐,有问有答地与她将交分红账的事议定,又商议了些开办分号的事情。
第二日起,熙和便分别往奉家、简家、孙家等握有股份的人家递了帖子,果然亲自携了分红账,又备好各掌家女眷惯用的丸药作礼,一家家登门相送。亦叫韩邦栋循往年例,向各家的管事一一将账目陈说清楚。
此事一毕,过了两日孙家便来了一张请帖,是阁老长媳邹氏下的帖请熙和与韦柳登门赏玩他家新植的丹桂。熙和因是二房小辈媳妇,嫁与霍敏以来这些应酬倒少,心知是因自己接了长兴号这才有贵妇来结交,只得又备了自酿的桂枝酒和宸妃赐的蜀锦等礼,早早便去赴约。
孙阁老的宅邸在京华门外,正是内城最好的地界。这一片草木葱茏,街巷宽严,静雅中露着清贵。孙家庭院深深,马车驶过院墙便能知至少有四五进。以文官论,如此规模是足够令人惊叹了。熙和一下马车,门口便有迎宾的婆子搭讪着过来,殷勤招呼着“董二太太”把她接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