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着正门东侧的抄手游廊穿行而过,走了半晌又向西南拐了两个弯,便见一个月洞门里头隐隐绰绰的是一座花园,门口还挂着一副楹联“天上星府梅花落,云中月洞桂子香”。带路的婆子向熙和解释道,孙阁老先夫人最爱梅花和桂花,府中花园里植的大都是这两种树,此次的数丛丹桂是从岭南移栽而来,花呈暗红香气特异,在北地种活颇为难得,因此头一回开花便请了相熟的太太小姐们来赏鉴。
穿过月洞门,绕过一片假山石,便可见前头依着花园深处的阁楼之前,几株丹桂开得甚好,远远地已有一股幽香袭来。树底下站着三三两两站着赏花的女子。熙和一眼便瞧见刘瑶穿着一身碧玉色的罗裙在冲她招手,她身旁是身着茜色百褶如意裙的杨子珍。她走过去,才看到两人身后还站着孙安琪,她穿着丁香色的十二幅湘裙,妆扮较刘、杨二女更美,只是脸色却有几分憔悴,敷过粉的面上仍隐隐可见淡淡的青乌。四人还未及深聊,便有个大丫鬟过来请熙和,说是邹氏请她往阁中一叙,熙和只好又随丫鬟去了。
阁中摆了一个桌面,围坐着几个打扮甚雍容的贵妇人,正中一位便是邹氏,她满面含笑地向熙和道:“熙和来啦,快来坐,这几位都认识吧?”又给她介绍道:“这是刘小侯爷的夫人冯太太,这是杨司政夫人桂太太。”两人都是大太太领着见过礼的,还有一名贵妇是霍小公爷霍敞夫人崔氏,熙和在婚礼上初次拜见过的。熙和忙依着子侄辈的规矩一一行过礼,又在崔氏身边最下首坐了。邹氏招呼熙和吃茶和点心,熙和吃了一口,桂花龙井的浓香一下发散开来,十分熨帖,又看到桌上的几盘点心,也都是桂花做的,她随手挑了一块近前的千层桂花糕捻起来小小咬了一口,一层层纤薄的糯米糕浸着桂花香和蜂蜜甘甜融在嘴里,又揉进了一丝深烘桂花茶的微苦,甜而不腻回味悠远,竟比宫廷中见到的更精巧细腻些,不由得连赞了几句。
崔氏笑道:“到底是年轻孩子,见到好东西就不舍得停下嘴了。”邹氏指着食盒道:“这是厨房里专门做的,因家里养了不少桂花,每年都要做一批,你喜欢我让厨房给你送些过去。”又向崔氏道:“你这弟媳妇,可是灵醒得很,长兴号的账给说得明明白白的,比好些个自以为有年纪的都要伶俐得多了。我看霍家这门亲事,真是说得好。”
熙和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眼,正见桂氏斜睨过来,她知晓桂氏与为奉家上门提亲的陈氏颇熟,有些不自在,忙又低头吃了一口茶,却听桂氏道:“说起亲事,安琪说定了么,怎么之前我听说的是陆家,现在又成了王家?”熙和暗想,这事她不与陈氏直接打听,却问到了孙家面前,可见陆家对孙家的安排亦是全不知情。
邹氏道:“没有这样一回事,陆家那是前几年一句玩笑话,不知怎的竟传得京里人人都当真似的。王韫这小子,跟着爹这些年说很是有出息,又知根知底的,我们全家都喜欢。”
这样一说,场面上几人都明白了,是孙阁老亲自给孙女儿定下的亲事,只不知道怎的挑了自己门生,泉州同知王韫,却没有跟传出去的陆家结亲。熙和想到,先前听刘瑶说过,陆萤的兄长陆明,自小和孙安琪也是认得的,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那王韫她不认得,却也能想见既在同知任上,只怕年岁比之孙安琪要大上不少,只不知为何这样的大红人物却未娶妻。
正自出神,又听邹氏道:“长兴号要在广州开分号,我捎个话过去,让王韫多关照,让你们韩掌柜也少操些心。”
熙和忙道谢,称必让韩邦栋上门拜访。桂氏叹了一声:“怪道你们要说国公府有福,有熙和这么个能干人可不是省心省力么!还有那韩掌柜,也是妥帖!我们家在河北的田庄,虽也派了个管事的在管着,简直是一塌糊涂。”
崔氏道:“可不是么?田庄中管事们一多起来,私下损公肥私、欺上瞒下的花样多得是,我们家在南边的庄子里,还有放印子钱的蛀虫,更不用说那起子偷闲躲懒的了,我把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帮手都派下去了,就指望着今年能管出个样子,也别太不像话。”
听着几人一茬一茬聊起的这些家务事,熙和又想起前几日霍玫和韩邦栋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来,“田土供奉藩王的已有十之二三,还有十之三四又归于高官巨贾”。
天下的田地就是这样一些,眼见着这些高官趁着连年的水患渐渐占了大片的田产,失地的农人怕不是遍地都是。她长于市井,除医道外跟着婶婶在农桑之上也懂得不少,深知农户常要靠一年劳作,方可在交纳田租之余,攒些余粮度日,有的家中遇到些难处,甚至自甘投身到地主门下成为佃户、雇农,乃至奴仆,若是失了地又不愿卖身,怕只得四处流浪,像当年的程奇那般历经艰辛另谋生计。而高官们田庄规模既大,其中的管事,大约也都是一些能盘剥会算计的强人——闹出那么些难管的事来便可见一斑,依附在田庄上的佃户,十之八九日子也并不好过。正如霍玫所说,农事到底是社稷的根基,长此以往指不定就是祸乱的因由。
正发着呆,又听桂氏道:“说起田庄,那个什么麓山党真真是魔怔了,今年来好些人见天儿地往内阁发奏折也就罢了,现在竟弄出个百人请愿书,前儿我听子扬说他们串联了许多地方官一起要逼着内阁行什么改革之策……我却想着这事儿哪能这么容易,阻力眼看大着呢,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罢了。正经朝堂上也就是田林闹得凶,后头还指不定怎么回事儿。说起来,奉家的小子倒纳了田家的姑娘,这节骨眼上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们家说不定知情吧,奉家那样谨慎的人家,如何会跟什么朋党牵扯到一起?”
熙和想起,这杨子扬便是杨子珍的哥哥、杨为的长子,如今也在户部领个给事中衔。又即刻想到韦柳说过的霍玫与田林的关系似乎匪浅,不想此人也是如今朝中的风云人物。
邹氏瞥了桂氏一眼:“奉家和田家的亲事原是有前缘在,不干朝堂什么事。奉家原先在河南起势的时候,奉侯爷有次围猎时竟跟队伍失散了,在山中遇到了一只大虫,是田林的叔伯兄弟舍身救了他。田林又争气,仕途上顺风顺水,也从不说跟奉家有多巴结就这么上来了。奉侯爷早就有意与田家结一门亲事,虽说门第上到底差了一些,本达孝是更合适一点,可惜达诚的亲事也不够顺,正好凑上了就聘田家姑娘做了侯府嫡孙媳妇。”熙和心知肚明这个“不顺”说的又是自己,赶忙又低下头去。
又过得一刻,邹氏唤人进来开了暖阁的窗子,又邀几人倚窗向外赏景。崔氏见熙和有些走神,抬起一边眉毛:“怎么心不在焉的?家里人少倒也清静,你是不用管这些污糟家务事的。不过子睿还在外头当差,上回听你弟妹说起,子阶在家正专心温书,想是他们两口子也少不得你这个做嫂子的操心。”熙和虽不算在人情上醒觉,也总觉着这位大嫂心里似乎对自个儿有些非议,只不太愿意去细琢磨,于是恭谨笑笑却不去答话:“嫂子心疼我!”又转开话题问道:“家里可都还好?”
崔氏的语气便有些不太好:“这几日要跟着你哥哥要回一趟河南去祭祖,因事儿多,回去还有得收拾,还要带上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熙和隐隐约约便有些知道,这些家务事不可说不为难,家里的好差却都着落不到这世子妇的头上,也难怪她对自己有些敌意了。
日子又撵过去,不日熙和在二太太处听闻那麓山党的请愿书被皇上留中了好些日子,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突然又传出皇帝钦点田林升任左副督御史,并着领旨主办税法改革的邸报,据说还把田林专门召到文渊阁奏对,先令学士们组建专班起草章程,经由各部参议,内阁审定之后,再自第二年开春从河南、河北两地推行新政。又数日,皇帝当着全体朝臣宣布新政一事交给一向低调勤勉的二皇子督办。至此,麓山党的名声在朝野内外鹊起,田林一时被称为党魁。
于是,太和十九年秋末冬初时分,轰轰烈烈的“翰林制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