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鲜明地感受到,我和舞蹈社的人们不是一种类型的人类。在寒假期间,她们会一起做美甲,在宿舍里互相比较;她们还会用化妆品,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衣裳服饰。这些爱好都和我不尽相同。而且她们的生活里除了八卦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了,一开始听那些消息还有些趣味,但越听越觉得庸俗无聊。
当然,这也是我一己之见,我也不是对她们不满。因为她们做内务的时候也很很负责任。我清楚她们并不喜欢我,但她们没有针对我,孤立我,这已经值得赞赏。我和她们的想法想必都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我想到最好的策略。但这确实也让我比较寂寞。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只要我们互相尊重,相安无事,我不会参与她们的话题,但她们也让步地同意十一点熄灯睡觉,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挨完这短短两星期。
但矛盾最终还是爆发了。
起因很简单,学姐们终于开始写作业了。甄真对着一道压轴题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问遍了初三的其他人,各自都唉声叹气。我路过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
“甄真学姐,垂径定理。”我提醒道。
但学姐依然带着困惑的表情,抬眸看着我。
学姐们隐约都变了表情,但也都不做声。
“精英班的第一名,很了不起嘛。”白艺姣淡淡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艺姣一直对我不爽,而且这一点她表现得最直接,每一次和我杠上的人总有她。
“唐学妹,拜托你接着讲。”甄真沉默了一会儿便说,我只好把完整的方法跟她说了。说完后整个宿舍鸦雀无声,寂静得刻意,我游离在她们的目光之中,内心迷茫、不知所措,应该说些什么吗?还是就安静下去呢?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依然是白艺姣。
“显摆够了吧?”
“我没有显摆。”我控制住自己,用平静地口吻反驳道。
“甄真学姐也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吧。”艺姣的眼眸中射出寒光,像冷兵器时代的青铜剑,却还不至于让我瑟瑟发抖,我还有勇气为自己辩解,但甄真抬起手来:
“艺姣,别说了。”
“学姐……”艺姣想再说些什么,便又把话吞咽了下去,只好继续带着愤懑的眼神看着我。
即便都这样了,也并不是矛盾的最高峰。事实上,那最高峰是第二天,中午回宿舍的时候。
那一天,陆弘泽被篮球队叫去一起训练,那家伙体育一直很好,即使不在校队,表现也没有丝毫逊色。我应他的邀请去观望,后来就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写作业。
“总算回来了。”
艺姣沉着脸,站在宿舍门口,双手叉腰,好像恨不得吃了我一样。
“怎么了?”我很懵,但往宿舍里面一看,发现大家都坐在甄真的床上,甄真学姐似乎在哭,她们忙着安慰,一见到我就毫不客气地投来愤怒的目光——不错,从前只是若有若无的看不顺眼与轻蔑不屑,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愤怒。
“甄真学姐,你没事吗——”
我想走进去,膀子却被艺姣扯住了:“你还好意思说!”她咬牙切齿。
我真的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个时候,一位学姐走过来,用冷冰冰的口气:“真姐的鲨鱼夹是不是你弄坏的?”
“就是陶瓷的那个。”另一位学姐出声提示我。我几乎啥也不知道,但确信:自己根本没碰过鲨鱼夹。
“不是我。”我否认。
“不可能不是你。”那个学姐淡淡地说,“女生两个宿舍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是舞蹈队的,我们一早上都在一起训练。”
“这也说明不了是我干的吧。”我反驳,艺姣的手臂抽动了一下,但理智迅速控制了她,也多亏她的理智让冲突维持在了口角的层面。但这并没有好多少,她带着极端厌恶的目光,用极端厌恶的口吻说道:
“你讨厌我就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惯你。但甄真学姐一直在包容你,你凭什么伤害她?你还有资格在这里狡辩吗?”
她快速地喘着气,艺姣是真的在愤怒。我无法理解她的心情,一旁一同“审问”我的学姐说道:“我知道,那个和你一起准备英语演讲比赛的男生今天去打球了。你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只可能是你。”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确实不是我啊。学校的监控可以证明。”
“寒假期间学校监控不开的。”学姐这时候终于不耐烦了,很恼怒地吼道:“你犯了错就承认了,不行吗?抵赖是没有用的。”
“可我真的……”
我打了一个寒噤,从下而上,在身体里升起一种恐惧。不错,辩解是没有用的。我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不是我又是谁摔坏的鲨鱼夹呢?但我确实没有这么做啊。我无法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道歉。
“我没有这么做。”
我只好采取最无力的方式,重复这句话。
那个学姐拉住艺姣,但她自己也在瞪着我,认为我不可理喻,坚信我就是罪人。里面,大伙儿还在安慰甄真:
“你别哭了,你看,情书都被打湿了。”
又是一位学姐拍着甄真的肩膀,怜惜地说,并把那一张纸取开。甄真未及擦去面庞上的泪水,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神态。
而出乎意料地,她坚定站了起来走向我,围在她身边的一帮人也呼啦啦涌向我。
“没关系的,唐学妹。”她几乎是挣扎地这么说着,她心里应该也觉得很有关系。“犯了错不要紧,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次不再犯就行了。”
我看着甄真学姐的模样,内心也很心疼,也痛恨那个摔坏了她最心爱的陶瓷鲨鱼夹的人。我也多想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啊,毕竟她在平时也是给了我最多照顾的学姐,但此刻连她也认为是我干的。我心痛如刀绞,却无法撒谎。
“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咬紧牙。
众人哗然。哪怕是甄真学姐看我的目光也有了改变。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那还含泪的极度失望的目光——“这孩子没救了。”大抵是这个意思吧?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我是愤懑不平的,坦诚来说,我也讨厌这样的她们——她们笃定的态度,根本没有考虑我的话,就把一切蛮横地强加到我身上。但与此同时,除了加到我身上,还能加到谁身上呢?我哑然失笑。
不错,唯一的可能便是我,但又不是我。
这个中午并不愉快。无论是我,还是她们。
我走在去教室的走廊上,内心憋屈得慌,又无从倾诉,也没有心情看周围的环境,一串脚步声也被我屏蔽掉了,直到那只手叩击我的肩膀,我方意识到有个人跟在后面。
“欧阳学姐。”我略惊讶地回眸叫出了她的名字。
欧阳岚是初二的学生,她戴着银白色的圆形眼镜,有一张偏圆但下颚线条明显的面孔与天然卷的短发,略比我长一点,总之很不羁地蜷曲着。她并没有加入指责我的队伍,而只是一直在安慰着甄真,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单独找到我。是认为单独和我谈话能够让我道歉吗?我正想让她放弃这个可能性,但她第一句话说得便是:
“对不起。”
我倒是震惊了。为什么,欧阳岚要道歉?
她嘴角的笑容过分温和而带着些许歉意:“我们确实没有看到是你把真姐最心爱的陶瓷鲨鱼夹给打坏的,就这样指责你。但其实我也觉得证据不充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我从未寄希望于有谁能理解我,经历了这一切后我也做好了被所有人孤立、凌辱、嘲笑的境地。我原来的打算是自己找出真相,自己承担一切,所有的流言的枷锁总有一天靠自己来突破。但是欧阳岚此刻站在这里,她的存在就像一个奇迹;以及那温婉到谦和的笑容,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心上的疮疤。
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低声说道:“谢谢。”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也柔声细语:“没事的。”随后,我们便因为她要赶去舞蹈课室很快分别了。
我大概振作了一点,但是学姐的温柔不可能把一切伤害都轻易抹去。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处理那件事情,所以下午背稿训练可能不怎么在状态,陆弘泽便发现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淡淡地问道。
我对他的觉察力感到不可思议,也有些纳闷,难道我把心情表现在外面了?
但那是我自己宿舍的事情,这时候告诉他,要么是寄希望于让他出手,要么好歹得让他给我一些安慰。但如果告诉他,也可能会放大自己的情绪感受,说不定事态又会更加麻烦。
安慰、帮助之类的东西,自己也不怎么需要的。更何况,欧阳学姐还是愿意支持我的。于是我微笑着摇头,把事情支了过去。我们开始聊别的事情,下午离开教室的时候,内心也舒畅了一点。
然后我又碰见了欧阳岚。
她告诉我说,她已经吃完饭了,并且舞蹈队的人都在上面洗澡。她为了等我,假说有东西忘在舞蹈室没拿才溜了出来。
从她的口吻中,我大抵也了解了现在的舞蹈队成员对我的态度——几乎是一提到就骂。她们心中,我是可耻的窃贼,不敢承认错误的懦夫。连脾气最好的甄真学姐也不去阻止她们,她应该也对我彻底失望。并且她仍然很伤心,沉浸在鲨鱼夹破碎的坏情绪中。
学姐却也希望我不要过度责怪她们。
“因为你得罪的人,是大家最喜欢的真姐。”她的目光驻留在学校花圃里的枯枝末端勾留的一缕云,声音中略有一丝苦涩,仿佛真的为我感到难过。“你与我们大家都不一样,排异是人类的本能。本来大家就不怎么喜欢你,更何况出了这种事情……希望你能够理解一下她们的心情,她们也不是出于恶意,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我苦闷地说,百无聊赖地看向苍白的天空,“欧阳学姐,我还想问你一件事,白艺姣好像一直都很讨厌我,这是为什么啊?”
欧阳岚嘴角皱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像可以被勺子舀走。
“还是那句话,因为你和她完全不是一种人啊。”
我愣住了。
“艺姣是一个很有傲气,爱憎分明的孩子。她以前也不怎么喜欢真姐,但后来被她的人格魅力征服,倒戈成了迷妹。她可以对向她告白的男孩子恶语相向,也会在别人伤心的时候扔一包纸巾过去,却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别扭但是本性不坏的人。”
“这也是她讨厌你的原因啊,因为你也是一个很别扭的人。”
我更加迷惑,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别扭。
学姐哂笑:“面对宿舍内,排异你的气氛,你坐视不管,总是带着阳光开朗的笑容,每一天都充满干劲。这不是很奇怪吗?”
“根本不奇怪。”
“如果说你是为了避免冲突,但又无法解释,因为对于你的要求,你不习惯忍耐。但又借此说你是一个足够强硬坦率的人,那你又为什么不戳破这种气氛,而是选择就这样生活下去?”
“区区两周而已。”我叹口气。
“区区两周,你不会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也不会低头,一副处处不让的模样。但你又好像很在乎表面上的和平。”
“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把头偏过去,“我不希望让任何事情影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