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是的。要推翻这个论断还是很容易的。”
学姐所言不虚,我固然有冷漠、好逸恶劳的一面,却也有奇怪的热忱的一面。我现在已经搞不懂我们在讨论什么了,更加迷茫而无所适从。
她用纤长的桃红色的美甲,轻轻弹了弹栏杆,发出清脆的叮当响:“所以,你是一个别扭的人。还是一个与白艺姣完全不同的别扭的人。”
这个观点被论证成功。
“一个别扭的人无法理解另一个别扭的人。”她接着说下去,“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甄真学姐一直最关照你。有一点为了你与其他人为敌的程度。但我也了解她。她也不能完全理解你,但她的品格不允许她为了自己的要求而牺牲你的要求,她的主观意愿也深深渴望两周内能够维持和平,所以她这么做。只是……今天她累了。”
我便不作声了。我与欧阳岚二人沉默良久后,她继续说,用安慰的目光抚摸我的面庞: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都有自己的别扭……我也不清楚,我自己也很笨拙。我也知道这样帮不了你多少,说不定还影响你写作业的时间,但是……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着怎样。对不起,我真的是一个傻瓜。”
她几乎自言自语地说了最后那一段话,眼眸中转过一缕泪光,这几乎让我有些心疼,但更让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好拉住她,也笑着说:
“没事的,对亏学姐的安慰,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这是谎话,或许她的话能够缓解我的愁闷,但我却是更加迷惘。
她松开我的手,后退几步,用力摇摇头。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也帮不了你多少。”
随后,她便如溃逃一般地跑走了。
我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挽留,但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反复咀嚼着她的话,想要品出其内在的含义。
“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被狠狠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墙的另一侧陆弘泽刚好走过来,只好连连摆手,说道:“你看——那朵在枯枝边缘的云,就像棉花一样。”
我心里还是纠满了痛苦,但还是努力露出了笑容。他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但我也说不清楚其中含义。
是因为他作为洞察力强的人类,感受到了我的勉强?
“真是无聊。”他说完短短这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小插曲,我心里并没有太多留意,满脑子还都是欧阳岚学姐说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话语,以及那温顺的笑容,明明每一点一滴都是朦胧不清的,无从触摸的,却又像一把锉刀,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符咒刻画在心。
到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明白她所说的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的含义了。
因为在舞蹈社的其他成员面前,她不为我说一句话。虽然平日里还是会悄咪咪来安慰我几句,但只要和大家在一起就轻易地隐入了人群,只会偶尔投来一瞥同情安慰的目光。
我不愿为此苛责她。因为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被排挤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我努力这么想,但内心还是很不是滋味。
但当我转过一个墙壁的时候,却听到了说话声,仔细一张望,令我震惊的是,说话的人是陆弘泽和欧阳岚。
我立刻退回墙壁之后,然后倏然间又意识到,他们的站位就像之前我和陆弘泽的站位一般,而我站在墙壁之后,正是上次陆弘泽转出来的位置。
“您是叫……欧阳学姐吗?”
“是的。”欧阳岚的面庞上露出的疲倦的笑容,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自己卷曲的头发。“你怎么知道的?”
“以很卑鄙的方式。”陆弘泽的口气却好像不觉得自己很卑鄙,“我那天听完你和唐靖遥的谈话后,第二天就去了一趟舞蹈室窃听了一下,就大概明白了。”
“我不是聪明人,能拜托你说得详细一些吗?”
“或许她身在局中不清楚,但从外人看来……我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只是我一己的偏见,如果冒犯到您请原谅。”弘泽淡淡地说,学姐便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舞蹈室你并没有为她伸一次冤,是因为你害怕她们转移怀疑的目标;但你私下里又去安抚她,应该是出于愧疚心理。”陆弘泽解释道,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他后面的话略有些颤抖:“她是真的心里很不好受,哪怕是我也看出来,但又拼命藏着掖着,身为真凶的你也无法坐视不管。”
“只好给她软弱无用的小小抚慰。”学姐接着说道,但耸了耸肩,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即便如此,你也无法确定我是真凶吧。万一是出自我个人大无私的善良呢?”
说到这里,她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陆弘泽犹豫了片刻:“首先有一个前提,你应该承认吧——不会有人有意去害甄真学姐。我也知道,这个前提太主观了。”
“但这是正确的。”欧阳岚赞赏地点点头,“请接着说下去。”
“我听到舞蹈室的谈话中,提到了一封情书,那封情书是你帮忙传送过去,因为你拿着信被发现,众人问你是什么,你当面把情书递过去的。但那是几天前的事情,我听到的时候,你们是在讨论如何给情书回信。”
“是的。”
“其中一位我不认识的学姐说了这么这些话——‘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是啊,他写得也太肉麻,让别人看到了多羞耻。‘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一个惊喜。’惊喜个鬼,他喜欢真姐已经人尽皆知。”
“没错,我们当时还在说她说得太刻薄了,但又很好笑。”
“这个男生原来以为信会是以‘惊喜’的方式出现,并且让甄真一个人看到。但又说,你是当面把信传给甄真的。我觉得那个男生原先可能以为你会把信塞到甄真的柜子里之类的——”
学姐微笑着点头。
“因为舞蹈室不像教室有储物柜,书包又都是摆在后排,当面去动别人的书包会很明显。所以你原先很有可能打算偷偷把信放到甄真宿舍的柜子里。”
“然后我一不小心,把她的陶瓷鲨鱼夹碰到,碎了,又害怕情书会成为证据,便慌乱地把情书抽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快速赶下楼跟大家会合。”
“没错,你们虽然一上午都在一起排练,其实下去吃早餐的时间不见得完全同步。你们应该是忽略了这一个时间段。因为不会有人故意去害甄真学姐,所以我觉得这是无意造成的事故。而即使别人也有机会作案,但最大的可能性在你身上,学姐。不过,这些也确实是我的妄想。”
我很惊讶,不料他想到了这一步:不错,何止是她们,连最渴望为自己洗清嫌疑的我也忽略了这个时间段。
“推理得很精彩,但你没有证据。”欧阳岚双掌合在一起,眯眼微笑着说。
“没有证据。”陆弘泽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我觉得可以把这个可能性跟甄真学姐提出来,好歹不能让她们把锅全都扣在唐靖遥头上。”
欧阳岚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以往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知道了。假如是我干的,你希望我怎么做?”
弘泽沉默片刻后说道:“按照你们的说法,甄真学姐是一个宽容善良的人。只要你向她道歉,会得到她的原谅的。”
欧阳岚顿了顿后,手扶住栏杆,轻轻叹了口气:“你也是一个别扭的人啊。”
陆弘泽的表情终于能被我看见了——跟我那天听到欧阳学姐的话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喃喃着:“什么?”欧阳岚便经过他的身边,说道:
“你并不希望我这个恶人受到惩罚,而只是希望不要让无辜者受到不应受的指责。这能说是完全的正义吗?”
“这不能说是正义,只能说是我的一厢情愿。”弘泽镇定了自己的心神后回复道。
欧阳岚停住了脚步:“万一我还是不肯呢?还是怯懦呢?”
弘泽愣了愣,但欧阳岚轻笑着摆摆手:
“我再怯懦也不能逃避了。纸包不住火,连你都知道了。我会去承认错误的,只是不知道从今往后该如何面对靖遥了。”
陆弘泽似乎也很木讷,最后只说出:“谢谢。”
欧阳岚一边走一边问:“我最后还想问的,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相信唐靖遥真的是无辜的?”
“她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陆弘泽淡淡地回了一句后,欧阳岚的身影也在转角消没了。
我躲在墙后,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出去面对弘泽,向他道谢好呢,还又是怎么样。我也无法描摹自己的心情,眼眶渐渐就滚烫起来,控制不住地、眼泪顺着面庞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身体抵着冰冷的墙壁,轻微地颤抖。
这样子怎么好出去见人家——我一咬牙,擦去了眼泪,便也转身离开,明明也没犯什么错,却还是和逃跑一般,速度越来越快,冲回了教室。
却在教室里意外碰到了篮球队的一位学长:原来陆弘泽借了他们的球衣,但打比赛的时候剐蹭了一个大口子,他便拿回来说给他们补好,还找袁老师借了针线。学长本来是要来取衣服的,但他人不在,衣服似乎也还没补好。
——何止没补好啊。
我看着衣服上的针脚,简直补得更加糟糕了。
送走学长后,夕阳一点一点沉入云的河流,赤色的光芒浸透了教室,我默默地拾起他的衣服,先把他缝的针线拆掉后,再用颜色相近的红线仔细地补好。
黄昏把周围的环境渲染得朦胧而暧昧,我没有开教室的灯,打破这天然的光影,模糊的氛围,只是默默呼吸着黄昏的气息。视野里,不仅有银白的针穿梭起隐约的光芒,抑或者整齐的针脚排列,还不时浮现那家伙似笑非笑的神色,谈论书籍时闪闪发光的眼眸,抑或者打篮球时跳跃时神采飞扬,偶尔有失利那不服输的模样,以及方才在走廊上所见的,他那挺立的背影。
我嘴角浮起一抹暧昧的微笑。
当他进来教室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我也把灯打开。他看见的我正在写作业。
“哎,有谁帮我把衣服缝好了?”他似乎颇为诧异。
“可能是神明大人吧。”我放下笔,回过头来露出微笑。我感觉这是几天以来笑得最欢畅的一次。
他怔愣着看着我的笑容,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后一言不发地坐下。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和宿舍成员的关系有了修复,其他学姐也都表示了歉意,对我也更温柔,虽然还是有些拘谨。欧阳学姐也单独找我道过歉,我倒是原谅了她,也有点可怜她。
之后我和陆弘泽去参与了英语演讲比赛。两周的准备终于有了成效,我是特等奖,他是一等奖。在聚光灯之下,我和他穿着正装,我捧着奖杯,他拿着奖状,缤纷的纸屑落了一地。
分别的时候,我找他要了微信和电话
他倒是很爽快地直接给了我。
我微笑着说:“或许我们也不用刻意去挖苦对方,也可以好好讲话的。不过,只拿了一等奖真是太逊了。”
他并没有露出以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而是很坦然地就接受了我的话:“我也觉得这样挺好。不过,你还在挖苦我吧?”
我噗嗤一笑:“没什么……多谢你这几天来的帮助了,以后请多指教。”
“彼此彼此。”
以上,大抵就是以唐靖遥的口吻叙述的,初一寒假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