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那么远的夜路,要是能捎他一程就好了。
她不敢说,说不出口,也没法说。车子行驶有多快,她反应有多慢!
驶离了那条主路,蓝鼓鼓的身影完全远去,挠人的思绪却扑上心头。仿佛此刻是她在人迹稀疏的街头,在路灯光微弱的夜里,孤独地走在漫长的路上……如果没有亲眼目睹错过,如果没有为相遇努力过,都还好,最怕这近在咫尺的无力感。
车上开着电台,电台播放起一首悲伤的情歌,唱得人心碎。易忻朦趴在车窗上,又看到月亮的倩影,她已然无心代入想象,只静默地吞噬着生起在夜色里的层层牵挂和落寞。
爸爸妈妈谈论起在朋友家聊的话题,小小的妹妹困着困着睡在了座子上,易忻朦的精神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车上,一半在陪她以为的魏子津走夜路。
他们因为不同的方向而发现了彼此,又换了方向去依随彼此,结果却是在同一处反复错过。
十六岁的易忻朦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开始感受到莫大的缺失,即便这世上跟她拥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三个人就在这里,都无法弥补那种缺失感。
——老年魏子津感受着小小易忻朦的感受,焦灼到不能自已。终于,这里他可以选择参与体验了——
当她发现他原来坐进了车子里时,脸上又惊又喜:“啊,原来我喊你上车啦!”车窗透进的光,照出她眼底莹莹的光。
“嗯。我家有点远,得麻烦叔叔捎我一程了。”他答着她心中的话。
“好啊,我们走你们家那里回家也顺路的——爸妈,这是魏子津,我初一的老同位。他也来看花灯,我联系你们时碰着他了,他一个人走回家的话得二十多分钟吧,我想咱们正好可以捎他一程!”
魏子津真切地感受着车子里的氛围,听车子里的音乐,见正值壮年的易父易母,还有身边瞪着圆溜溜眼睛五六岁模样的小妹妹,刚才观看到时感到的憋闷感也褪了去。
“行啊。你家在哪儿啊小伙儿?”易父问。
魏子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易忻朦笑出声来:“小伙儿?”她笑着望向他,“你是小伙儿啦!”
“怎么还笑?这个称呼不对吗?”易父被易忻朦的笑搞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二十岁以上才属于小伙儿嘛?人家才十七八岁,还是男孩!大男孩了而已。”
魏子津第一次见易忻朦这般神采奕奕的模样,听她因为开心而变得激昂的声调,还有全然不把他当外人的自在和灵动。
“谁说的,十七八岁也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嘲笑俺?”易父温声替自己争辩。易父是个温柔的男人。
“叫小魏吧。”易母给魏父提供了新思路。
“都行,叫我子津也行。”老年魏子津试了试,到底没能殷勤地缀上“叔叔阿姨”的称呼,他现在可比眼前的易父易母老很多。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坐在后排中间的魏子津,大部分时间目光是直视前方的,不见易忻朦说话时才将头微微侧向她,借着光看她稚嫩的脸。
“醒儿,你应该朝这个哥哥问好。”易忻朦躲着不去看魏子津,越过他去跟妹妹说话。
妹妹已经打量魏子津很久了,一双眼睛贼亮,听姐姐说完,才软糯糯地喊道:“哥哥好!”
“哎你好,”魏子津听了有点害羞,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在披着少年的外衣骗取小朋友“哥哥”的称呼,他甚至习惯性掏口袋,然后通过意识想象出一个小盲盒作礼物。
“她是我妹妹,叫易醒儿。我十岁那年她出生的。”易忻朦一改往常的冰冷淡漠,热情地介绍。
魏子津笑着点头,身体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他怕挤着妹妹,又往易忻朦这边挪了挪,挪完不敢看她,眼里含着笑直直地往前看。灯光钻进他的眼眸,映出闪烁的神采。
——紧挨着易忻朦后,老年魏子津又选择了沉浸式参与模式,这一模式下,他的大脑将充分配合调动,还原相应场景中年龄的心绪,进行体验、做出反应。
可惜的是,他脑海中的记忆仿佛被大段大段清除了,试了好几次,都显示“匹配失败”。
“如果是年青的我可以感受到这一切就好了。”——
“魏子津,你写完作业了吗?”易忻朦的声调降下来,不似刚才那么激动。
“嗯。”
“魏子津特别厉害,他是他们班第一名!”易忻朦忽而俯身向前,趴在副驾的座椅一侧,朝着自己的爸爸妈妈得意地宣传。这个动作也使他们前后错开,不再紧挨着了。
“没有一直啊,发挥也并不稳定。”魏子津被夸得不好意思。
“我好好向他学习。”易忻朦抢了妈妈的台词,易母露出欣慰的笑:“知道就好。多向人家请教请教学习的方法,你化学老师说你一直没掌握学化学的方法。”
“哦。我俩还是一个化学老师呢,化学课代表你说说吧,有什么学习的好方法?”
魏子津被捧得突然,脸都红了。
……
易忻朦主动扯起学习,是想极力择掉跟魏子津紧挨着坐时心中产生的异样感。她还在试着将他正常归位。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还不能有喜欢爱慕的异性位置,所以他常常是突兀的存在,导致她面对他会有一种失控感。她尝试把他拽进一个位置安稳放好,比如说一个学习上的榜样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坦然面对他了。
大大方方地聊起来,一起挨着坐的氛围就不显得私密和亲昵了。
到了魏子津住的小区,易忻朦突然断电般安静下来。
“叔叔您停这儿就行。”“把你送楼下吧。”
魏子津刚要推辞,想到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体验世界,没必要跟谁客气,便心安理得地指起路。车子一直开到楼下。
“我到了。”他转头道她。
“嗯。”她点头,微微走神失落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得先下车,让出地方让魏子津下车。她于是打开车门,慢吞吞下了车子。看上去不喜不悲、若有所思的模样,脑袋一片空白。
魏子津下了车,也挪不动步子,回身向她,轻轻道:“你把我送回家了,现在不难受了是不是?”
她惊诧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瞬间露出要哭的表情,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真的,意识到两人应该还各自在孤独的回家的路上。
他笑着,露出窝在眼底的泪:“我什么都知道。”他忍不住想分享给小小的她,他此时所享受的全知视角。
易忻朦心底的不舍翻涌上来,鼻头泛着酸,失了理智地低声坦白:“我找过你,但我不确定是你,只是看着身影和衣服像……”
“我看见了,”见易忻朦的眼中露出疑惑,魏子津认真地解释起来,“在你的记忆里,我都看得见,能看见你在风景里,也能看见你眼中的风景。我还知道你喜欢用客观视角定位自己,比如你看月亮的时候,因为你想象了月亮视角,我就可以在月亮的视角中看你,看你站在花灯之间望月亮,还在花灯间穿梭着,找我。”不知不觉间,魏子津的话经过了易忻朦思维的编织,感性又多情。
当易忻朦真切地望着魏子津听他温声细语说这些话时,她又感到一阵阵肉麻的眩晕,这冲淡了她满心的悲戚。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无法承受这种油酥酥的口吻和这样甜腻的话。
她云里雾里地听完,半梦半醒间,紧张又恍惚,她龇牙挤出笑,抬起手在胸前摆:“你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肯定担心你了。开学见!”她的眼波在随着身体微微颤,说完目光从头到脚划了魏子津一圈又投向他身后的房子。
魏子津迟疑了几秒,温声说:“嗯。拜!你先上车吧。”
互相又望了一眼,两人都垂下头伸手去开车门,动作出奇地默契。
他碰到她的手时,她触电般地要躲,但男女之情激发的欲望是野性的,她的手只逃了一半,整颗心便荒唐地勇敢贪婪起来,任由两个人的十指借着车扶手勾连在夜色里。
相触的手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大脑和心脏,统摄着整个躯体的意志。他们在隐蔽里黑夜里牵连住彼此,在这片刻偷来的温暖与着落感中认识对方,也认识自己。
易忻朦的脑袋被新鲜而惊险的感觉刺激地胀鼓鼓的,她终于显着羞怯地侧头望向魏子津。魏子津知道到她在顾虑什么,用左手接过她的右手,腾出自己的右手继续拉开车门,把易忻朦送进车子里。最后,才把握紧的手松开。关上车门,透过车窗腼腆地冲她笑,朝她摆手……
月色沁凉。易忻朦在疾驰的车上,憋闷地悄悄流了泪:
魏子津,等我们长大了,再一起过很多个元宵节、一起看很多场花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