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里,因为爸妈忙,易忻朦被送到爷爷奶奶家,由爷爷奶奶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爷爷奶奶家是村子里很早之前的那种带院小平房,房子是用石头和着泥垒起来的,在外围的墙体还能看到裸露在外的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石头,形状不一。
爷爷奶奶家的小院有正房有正屋和厢屋,正屋只有四个小小房间,两间炕屋,一间厨房,一间杂货屋,冬天烧火炕,屋子里倒也暖和。
屋子里的摆设已经满到没有可能多放一张书桌椅,易忻朦写作业的时候就在炕桌上铺几层挂历纸,桌面立刻就变得干干净净方方白白的了,易忻朦盘腿或伸腿坐在热烘烘的大炕上,趴在炕桌上写。
易忻朦喜欢这种安静、质朴的环境氛围。这种生活的状态和节奏,会带给她一种梦般真实又不真切的古老感,让她依稀感受到悠游自在。
每天清晨,她都会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近处的远处的此起彼伏。天色只是蒙蒙亮,被窝里还暖和着,她浅浅地听着,又沉沉地睡去,由着鸡鸣的氛围在她的梦境中留下鸿爪。
天空大亮的时候,将醒未醒的易忻朦会听到奶奶在菜板上剁喂鸡菜的声音,听到爷爷烧锅的声音,偶尔还有爷爷奶奶对话儿的声音,这一层层的声音便是她起床的闹铃。
于是她穿好衣服叠好被子,离开自己的那间炕屋。在推门走进厨房的瞬间,常会入了仙境般碰到满屋子的水蒸气。那意味着,大锅里已经蒸熟了饭,只待她洗漱完成,饭菜便会自然上桌。
茅厕在正房外,去如厕要到室外,经过一片敞亮的小菜园、一角鸡舍鸭舍才能到。
冬季早晨的空气清鲜凛冽,夹着家家户户烟囱里带出来的碳烧味儿,易忻朦闻得如痴如醉。她在这种气息里会获得些缥缈的记忆,是些零碎的印象,大概是源自过去形成的文学想象,总之使她雀跃,令她陶醉。
她在小菜园望向天空时,会想念魏子津,她好想把现在内心感到的宁静和欢愉分享给他,要好能与他共享。
吃过饭,爷爷会出门,或者找朋友玩,或者忙些农活,总归不着家。奶奶患有哮喘,冬天轻易不出门,便在炕上坐着,守着她。奶奶被专门叮嘱,易忻朦写作业时不能跟她说话给她讲过去的故事,可是时间那么漫长、周围那么安静,奶奶沉默一阵儿便忍不住开口絮叨几句,易忻朦不忍伤害奶奶的情感,就一边写作业一边配合说话内容“嗯”“哇”配合着回应,有时还会停下笔专注地听一会儿,表示对奶奶的话很感兴趣,直到奶奶意识到打扰易忻朦写作业自己不说了。
大多数时候奶奶手中一直有活干,她盘腿坐在炕边儿,择菜,挑拣花生,剥虾米……还有,做寿衣。邻居老婆婆来找奶奶玩时,她们会悄声咕哝这事,易忻朦听不清她们表情生动地在交流什么,只知道奶奶做寿衣这种细致活儿时,会戴上一副黑框的老花镜,要是过程中跟易忻朦说话,她的一双内凹的眼睛便会从眼镜上方露出,那一刻,她的眼神会显得格外活泛、有穿透力。
易忻朦在打开一本又一本试卷练习册、完成一门一门作业的同时,也小心收集着小屋里的带着陈旧气味的慢时光。在笛音般悠长的时光里,易忻朦对魏子津开始了痒痒的思念和静谧的呼唤:在走出室内与院落中的天空简短地交流时,在见到高高蓝蓝的天空下低矮的泥墙和衰败的黄藤枯草时,在一早起来看到小院子飘起雪花覆着积雪她忍不住模仿起精灵蹦蹦跳跳时,在黄昏时分她一步两阶走上三米高的平房看到周围的烟囱吐出浓烟时……
她在如诗如画的心境里,会蓦地燃起思念的躁动——如果这一切,可以被魏子津知道就好了。
不过这种想念,更类似一种想起,浪花般冒失地激起,痴落在绵软的沙上,又无所获地退去。
一个安静的午后,老少三人吃过饭,易忻朦又坐在了小炕桌旁,翻开她厚厚的试卷开始做题。易忻朦的爷爷奶奶罕见地午休了一回。窗外阳光明亮得很,屋内却昏昏的,三人共同在主炕上,爷爷奶奶安稳地睡着,易忻朦从繁重的作业中抬起头,静静打量起酣睡的爷爷奶奶,她又听到后窗的方向传来街上的叫卖声、邻居的吆喝声、村民的笑谈声,她扭头望向后窗,透进方方正正的背阴亮光,屋子里依旧萦绕着爷爷奶奶细细的呼吸声……一切沉静如斯、古老如斯!
她贪婪享受着这种安稳与静好时,心底也悄然漫上不该属于这一刻的怀念和挽留。她意识到未来有一天,两个老人会永远地离她而去,这一刻也将永远逝去!
想到这些,她有点害怕未来到临了,她发现未来会夺走她现在拥有的好多!
这时魏子津及时出现在脑际间,想到在未来虽有失去、但可以有魏子津的陪伴,她才稍稍安下心来,不那么排斥和恐惧未来。
她小心把这片时光打包起来,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
——老年魏子津眼见着自己在易忻朦心中越来越有存在感,心头生出得意的快乐,可惜这些场景里限于被怀想的时间过于短暂,他没办法参与体验。他燃起新的期待,进入下一个场景——
天色暗沉,易忻朦坐在车子里,透过车窗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群中有一道像极了魏子津的身影,正在停让的车子旁穿梭,向着另一侧的广场走去。
车子里坐着易忻朦的父母和妹妹,他们已经早早逛完了星月广场上的花灯,准备去爸爸的一个朋友家玩。
易忻朦被那个身影下了药,一股脑想下车:“我不想去叔叔家,我还想在广场上看灯。”她试着表达,因为心虚而局促。
“刚刚不都看完了吗?你自己在这儿看啊?”妈妈不理解。
“嗯,我自己看,你们回家时再来接我。给我个手机带着就行。”
“拉倒吧,我们玩很久,你一个人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妈妈劝阻着。
易忻朦也有点犹豫,眼见着这一波人流过去,车子启动,马上要行驶得远了,正不知该做何选择时,广场上忽地一声炮响,天空亮起烟花,这正给易忻朦送来恰当的理由:“爸爸我要下车!下车在这儿看烟花。”
“姐姐!”妹妹喊住她,不想让她走,“我也要跟你一起看。”妹妹的声音又甜又亮。
“一起看完再走吧。”爸爸说。
“我看完还想再逛一逛……”
“我也要跟姐姐一起。”
“你不去找小哥哥玩啦?”妈妈道,“我们要过很久才能来接你们。”
“唔,好吧。”妹妹沮丧地作出她的选择。
车子靠边停下,穿着粉嘟嘟棉服的易忻朦从车门欢快地跑出,融向广场愈来愈多的人堆中。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广场被色彩绚烂的一组组花灯装扮得亮丽,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说话的音儿漫成一片茫茫的背景音,偶尔响亮起小朋友的欢呼玩闹声,才提醒着月下灯旁的热闹。广场有两面绕着护城河,黑黢黢的河影儿映着桥上七彩的灯光,也留着烟花瞬息的倒影。广场一侧的小吃摊位也火热起来了,滋滋啦啦的声音和食物煎烤的香味,对大鱼大肉吃了一个正月的人们更有吸引力。
易忻朦欢喜极了,她打心里享受这种热闹繁荣的感觉,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穿着新衣,在微寒的冬日晚上,一家人或是呼朋唤友,看上去整个县城的人都赶来参加这样这场元宵灯宴了。
在空中彩色烟花的笼罩下,易忻朦笑盈盈地抱着满腔期待在不同主题的彩灯间穿行,看空中的花也看地上的灯,她的目光游览着一切,看景也找人,或许找人才是她此时最实在的心思。她的腿脚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眼里透着的精神饱满到仿佛傍晚时分不曾转过这里。
她终于又发现那个身影了,海蓝色的短款羽绒服,鼓鼓囊囊地包裹在他的上身,在不远处,跟几个同学在一起。找着了,易忻朦反倒迟疑了,就这样走过去?实在刻意!
会不会那不是?易忻朦乱糟糟地思想着,脚步还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她做不到只凭着那个背影就明晃晃地走过去,走到那么多人的视线内,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同学……要是他们能不经意遇见就好了。
她的心思就此离开了花灯,遗憾着无聊之际,仰头看起了天空,一轮皎洁的圆月正沉静地悬在空中,暗暗旁观着这一处人间盛景。
垂下头,她有点讨厌自己那么细碎敏感的心思了:怎么就没勇气走过去呢?假装不是刻意的不就行了?而且,好歹确认一下是不是魏子津啊。分明是因为那个身影下车留在这儿的,找到了人家又开始躲,这是什么道理?
她于是调头,想着怎么着也得看清楚……然而那个身影已经离开了,凭她后边又不甘心地转了几圈,也到底没再遇见。她的心重重地垂了下去。
就近找了个动态的花灯,站在人群中,半发呆地观赏起来。侧前方的人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无意间把目光投过去——哎?王章翼!她惊讶地睁大眼:好久没见到的王章翼。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打招呼,要怎样的语气态度打招呼,王章翼就浅笑着示意一下扭回头了。
王章翼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她从前都能认出他的背影的,现在竟浑然不觉。他长大了,变得含蓄起来,不会再像六年级那时,笑个满脸,把一双眼笑成半圆形。易忻朦想着应该跟老同学叙叙旧的,刚要打招呼,发现王章翼身旁戴眼镜妇女跟他说了句什么。易忻朦猜那是他妈妈,立刻打消打招呼的念头,稍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满脑子都在跟王章翼较劲,学习较劲,骑车子都要较劲,她总是想赢他,像曾经想赢叶婉菁那样。可是现在……她好像真的变了,一点都不像从前那般满心满意只为考个好成绩。想到这儿,她惭愧起来:自己现今仿佛变了一个人儿,原本坚定的意志被什么偷去了。
不再找寻那个像魏子津的身影,易忻朦漫无目的地又逛了逛,看花灯的人们陆续离开,她也开始联系爸爸妈妈。
她走出星月广场,双手捧着电话一直通着,一边是为了确认跟爸爸妈妈的接头地点,一边也是壮胆子——广场上的主灯灭了,原本亮堂的广场暗了一半,广场上的人原地蒸发般,稀疏起来,她有点害怕。
易忻朦已经走到架在护城河上的桥梁的另一端,听妈妈又指示了另一个地点,只好折回。折回的路上,她迎面碰上了那个貌似魏子津的男生,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男伴,两人半隐在黑暗中。
易忻朦在路灯旁经过他们时,妈妈还在电话那端说话,她疑惑着是不是魏子津,也辨认着妈妈说的地方。
她继续往回走,走向那个暗下来的广场,广场边的树显出暗影。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回去干嘛?”……
她隐约听见刚刚经过的两人之间的对话。她还在持着电话跟妈妈沟通。结果妈妈又跟她说,自己刚才说错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马上就到。
她于是再次转身,这一次,她迈着匆匆的步子经过的是蓝衣少年一个人——他独自一人调头走向她走着的方向时,她却突然换了方向。
那个被撇下的同伴哼着曲儿看她从眼前经过,又滋滋笑着看向走回去的蓝衣少年,仿佛看了一场冷笑话。
电话里是妈妈在说着“马上到”,易忻朦终于借着张望的理由,鼓起勇气看向身后:貌似魏子津的蓝衣少年已经停住了脚,他侧着身子朝她看来,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无言的失落。
看到这一幕的易忻朦整颗心都被击碎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家里的车子已经到了,她茫然地跑向自己的家人,钻进车子里。
直到进了车子,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此刻正如浇了冷水的窑中瓷器般,开始有声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