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国庆后一连七八天的雨,让临黄厂变得异常阴冷,这天傍晚时分,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往日熙熙攘攘的体育场冷冷清清,连前段时间爱叫唤的蛐蛐也没了声响。
加林站在一颗枝叶茂密的法桐树下,静静地吸着烟,偶尔走到雨地里,抬头仰望昏暗的天空,让冰凉的雨水淋在脸上。
今天下午,人事科肖科长找他谈话,说子弟学校小学部一名教语文的女教师休了产假,学校荆校长指名道姓要借调加林去学校代课,并且三个月后女教师休完产假回来,他也可以继续在学校当老师。言谈间科长还暗示,目前上上下下都特别重视知识分子,如果加林认真教学,各方面反映都好,厂里会打破常规,明年初就转他为正式教师。
夜,很黑很静,远处的路灯迷迷蒙蒙,灯影下穿过的细密的雨丝,仿佛一张不停晃动着的巨大的蛛网。俱乐部和家属楼之间豁口处吹来的阵阵冷风,将沾满雨水的桐树叶纷纷吹落,有两片掉在他头上,雨水顺着耳根渗进脖子里,瘆人的冰凉,让他激奋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中秋节回家探望父母后,他的思想情绪有很大的触动,双亲日渐衰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两口那殷切期盼而又幽怨哀愁的眼神,老在眼前晃动。尽管他们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怎能不知道二老的心思!是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成家。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要是亲爱的父母活着没见到儿子结婚成就,在焦虑忧闷、牵肠挂肚中走完悲苦的人生,那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一想到这里,他就泪流满面,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一场。他有时想,如果当年德顺爷不是孤儿,而是有殷殷切切的高堂父母健在,那即使对灵转的爱再深沉再执着再热烈,恐怕也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吧?人生在世,身不由己,许多时候,我们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特别是父母和亲人。
可是,结婚成家,谈何容易!临黄厂是重工业厂子,年轻女工很少,一个个珍贵的象大熊猫,好多正式工都单着,何况他一个没钱没房什么都没有的临时工。幸运的是,他如今当上了老师,要是明年能转正,就随便找个普通女工凑合过日子,慰藉殷殷期待的父母。至于那花前月下的美好,两情相悦的婵娟,沧海巫山的执着,他不敢想,也不再奢望。这次回老家,无意间碰见巧珍,他从她的眼神里,还是能感受到她对他的爱和不舍,不由得再一次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和羞愧:他高加林压根就不配拥有爱情!
雨渐渐又下大了,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不住地袭来,他扔掉手里的烟头,双手交叉抱住肚子,缩着头大步朝单身楼走去。
刘星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武侠小说,见加林回来了,大声嚷嚷:“高,下这大的雨,你去哪了,想打会麻将都没人!”
“有我咱三个也不够么,杨红旗人呢?”加林拿起门背后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加班去了,厂里下个月要出口非洲十台车,他们车间正在开展劳动竞赛。”何斌坐在床上玩着扑克牌“配对”游戏,头也没抬说,“唉,真他妈的点背!我媳妇快生娃了,两个礼拜忙得回不成,明天刚好倒班有空,可遭逢上这倒霉天气!”
他爱人在老家三河县工作,虽然距离不到五十公里,但由于相邻的渭河上没有桥,需要绕一百多里路去地区转车,何斌常抱怨说,辛苦挣的钱都撒在路上了!不过,比起厂里许多老婆孩子在高原的、山南的、西府的、外省的同事,每年过年才能回家团聚几天,何斌要幸运得多。
“妈的,我装配明天也要加班,礼拜天都不让人休息!”刘星骂骂咧咧坐起身,合住厚厚的《神雕侠侣》,斜眼看了眼何斌,不屑地说,“何师,你别算什么爱情卦了,有媳妇的人,还整天想着桃花运!你也不说把兄弟关心关心,叫你家小丽给我在县城介绍个对象。”
何斌收起满床的扑克牌笑骂道:“我给你狗怂说个农村的象,你看行不?”
“农村的还要你哈怂介绍?我老家那些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倒贴着我都不要!”刘星张开满嘴的黄牙喊罢,三角眼瞅着加林说,“高,听说你调到学校了?那是个女人堆,你这下能吊个好棒!完了看着给兄弟也瞅捏一个么,啊呀,周娜娜长得那真叫漂亮……”
加林对满口脏话的刘星很反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爬上了床。连日来的阴雨天气,使得被褥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他连身睡下,在对新单位的热切期待与焦虑不安中进入了梦乡。
临黄子弟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有五六百学生,四十多名教师,由于教师大都毕业于全日制大中专院校,学生全部是职工子弟,因而教学质量比周围的农村学校高出一大截。学校原来的大门正对着菜市场,这两年市场越来越兴旺,吵杂的环境影响到教学秩序,学校便将这个正门封闭,另外在南边几十米的工厂生活区内开了个偏门。
星期一早上,加林在市场吃过早点,就从这个偏门走进了校园。他一身西装,衬衣上打着领带,头发乍看乱蓬蓬的,其实经过精心梳理,非常贴合他瘦峭的脸庞。他的身前身后,走着大大小小的学生,有一脸稚气、背着漂亮花书包的七八岁的小学生,也有十六、七岁、个子长得老高、臂弯里夹着书本的高中生。加林注意到,这些学生不管大小,一个个穿戴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不像老家马店的学生,大部分瓦眉二道、淌鼻子流水,穿着春秋露肉、冬天露棉的破烂衣裳,城乡差距在这些孩子身上体现的如此鲜明,他们当下的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似乎已经预示了各自未来的命运。
校园不大,南北两幢楼之间,夹着一块不太规整的三合土操场。北边的四层大楼呈“凸”字形,从东边的花坛一直延伸到西边的篮球场,三楼白墙上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拨”八个红色大字。南边是两层简易小楼,目前属于厂技工学校,子校初中毕业生考不上高中就来到这里,学习培训两年后进厂工作。操场外围是煤渣跑道,六条隐隐约约的白灰线,将跑道均匀地分割成五条黑色的圆环。操场西边有乒乓球场地,沿围墙摆着一溜四张水泥乒乓球案子,不少小学生聚在那里打球。
加林上前询问了校长办公室,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指着大楼说:“叔叔,荆伯伯就在那颗大树下面的二楼上!”
荆爱国原名荆五蛋,三十出头,宽脸、大眼、满脸胡须,长得五大三粗,有人笑称,他这幅模样要是演三国的猛张飞,根本就不用化妆。他不仅篮球打得好,是厂队的中锋,而且下象棋也罕有对手,是个心思缜密、粗中有细的人。七八年前的夏天,临黄厂一段铁路专线被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冲毁,当时还是王营村民兵连长的荆五蛋带着一群民兵冒雨赶来,协助工厂修好铁路,保证了物资的正常运输。鉴于荆五蛋的重大立功表现,临黄厂破格接收他为正式工人,并转了城市户口,起先让他在机修车间当搬运工人,后来调到子校做杂务。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荆五蛋却是好事连连。暑假的一天,他在附近的水库里钓鱼时,无意中抢救了一名溺水儿童,因再次立功而转干,先是成为体育老师,很快升任为教导主任。去年,原校长调任厂宣传部长,已将“五蛋”改为“爱国”的他越过副校长,直接当上了校长。大家猜测,荆爱国的快速升迁,与厂党委主管教育培训工作的崔副书记有关。
王营村至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当年暴雨冲毁的那段铁路,其实是荆五蛋有意破坏的。传说有鼻子有眼:荆五蛋家离临黄厂铁路专线不远,火车夜晚“哐当”、“哐当”过来过去的声音,吵得他睡不好觉,恨的他牙痒痒。暴雨前的一个晚上,有人看见,荆五蛋拿着铁锨,在铁路地基下挖了半夜老鼠洞……
妻子韭花私下里问过这个事情,“五蛋,那传言是不是真的?”荆爱国诡异地笑笑说:“你想嘛,咱能做那事?话说回来,要不是那事,你老汉能吃上商品粮、当上校长?你挨球的能这么风光?!”
对于加林,荆爱国其实早就在篮球场上认识了。看到加林走进办公室,他热情地迎过来,铁钳一样的大手紧紧抓住加林的胳膊,把加林按坐在沙发上,敬烟后顺势坐在加林身边。
“小高,你篮球打得太好了,带球过人,抢断,跳起来中距投篮,我们怎么都防求不住!”
“荆校长,您是我见过的最好中锋,站在篮下就像个铁塔,我根本就突不进去嘛!一次突进去了,还让你盖了个大帽!”
荆爱国高兴的哈哈大笑,拍拍加林的肩膀说:“小高,我舅舅经常提起你,说你心眼好、脾气直,朴实、厚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子!以后没人时,不要叫校长,这把人叫生疏了,叫‘哥’!”
“您舅舅?”加林不解地问。
“你师傅老唐嘛!”
“哦,是这!”加林恍然大悟,“我师傅提起过,说他有个有本事的外甥在学校工作,我也没多问,原来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