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三个人脚下一地的酒瓶子,其余桌子正在被折叠起来,明天的黄昏再打开,叠上一层新的油腻。冯建设坐下看着没熄火的炉子,那姑娘拧身叫了一声:姐!
吃点啥?只剩下串儿了。她姐过来说着,懒得拿出本子记下来。这奇异的景象出现在夜晚的寂静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愉悦感。
那串儿,来瓶啤酒。
都不凉了哦。她砰一声打开一瓶。
冯建设睡足了觉,饶有兴趣享受这可作惊喜的场面。那三个人继续在理论,热烈而诚恳,推心置腹,不时举起瓶子碰着,接着什么钱不钱的往账上说。两厢之间的呼应里,东乌旗的街上有人骑着马经过。镔铁马掌在水泥马路上清脆的打出节奏,无论是哪个方向,不远处就能找到无边的草地。冯建设心有所动,周身的事物开始生动,而啤酒温温的只喝了一口罢了。
我们上学那会儿都骑马,路上交警也管。她姐坐在边上嗑瓜子,这话显然是说给冯建设的,也是给自己解乏。细细的眼睛,一身肉都是草原养出来的,冯建设不会应对撩拨,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不过肉确实不错,只撒盐就能那么鲜。
交警咋管马啊?
我们有骑马证儿,驾照一样儿一样儿的。
哦,那马拴在学校里面还是外面。
不拴,一拍屁股自己就回家了,老马识途嘛。
这厉害啊,放学也是自动接你去?
对啊,等我骑,谁也不让骑。
那是多有意思的场面啊,最好还下着雪,到膝盖那么高。冯建设神往着的场景里,逐渐有了父亲,推着自行车上的他往学校去;冯涛领着他,见到打他的同学不知道说什么;还有姐,只有形象,没有画面。该想到母亲吧,只想到了那条狗,一身灰毛的白雪。
相当于专车啊。冯建设啧啧羡慕,咀嚼香甜,不过那俩女孩儿却哈哈大笑。那可能是被编排了吧,不问,当真了才更适合此情此情。
你那儿的?
江苏的。
不像啊,这一晚上几车说自己是江苏的,不是你这味儿。
我不是那里的人,单位在江苏,风电场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说是一转起来底下草就死了是不?
不会不会,呵呵呵。确实有那么传言的,听多了冯建设也怀疑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不过更可靠的是能够成为争取更多补偿的理由,理直气壮。他想象着那巨大的风电塔缓缓的转动,草原成为不毛之地,牧人们傻了,每张骑马证都作废了……甚至风也没有了,金属巨塔锈蚀崩坏,再也去不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在人口密集的长三角地区失业了。
过了午夜的东乌旗风里有了呻吟般的呼啸,那三个盘道的人终于去睡觉了,并没有忘了结账,并且拒绝找回的钱,说算错了,跟她俩没完。当姐的说好好,没完。等一转身弯腰开始捡啤酒瓶的时候说:鸡巴玩儿,这点儿量吧。
不会找你麻烦吧?冯建设付了钱,说这么一句又觉得有些多嘴。潜意识里他可能马上想到作为犯罪现场的街边,也是对自己处境的直觉反应。
不能,要么是想再倒卧呗,操他妈最多我换个地儿烤。女孩显然很在意曾经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儿:吃饱了撑的,非得把我逼回家挤奶去。
空荡荡的街道上炭火气消散之后,每段刚刚被肆意污染的路边,垃圾已经积成一个个坟包状。人们鼾睡在舒适的草原深处,与虫声一道此起彼伏。既然没有交锋的人们已经有了倦意,哪有这样惬意的时候,适合异乡人的脚步暂且逡巡。冯建设睡不着,想走着走着,太阳会从眼前升起,草尖上的露水有着剔透而锐利的反光。
他找不到方向,哪里是太阳升起的东方?
飞往目的地,不会有蜿蜒曲折,似乎都是直线的时候,前面崇山样貌的云叠成万仞。机器和人之间,最终决定机器如何的还是人。冯涛接管了这庞然巨翅,操纵着载人的风筝,被风雨抑扬的激越,一遍遍被天空祭起,飞机的肢体与神经,在一个远为孱弱的人手里掌控。寻找安全地带的过程,也是体验自我救赎的模拟。他作为副驾驶时,每个机长在此刻都像是很兴奋,瞥见他没有经过世面的紧张,嘱咐以后别跟个傻瓜似的目瞪口呆,开飞机比放风筝复杂不了多少。
一直紧张到在机长位置上看到更高处的闪电劈下,把云筑成的巨峰劈开,旋涡般要将小如蚊蝇的飞机吞噬。那一瞬间,恐惧感骤然碎裂,代之而来因势利导的从容,潜意识里更恰当的那个角色在身体里应运而生,他和他的身心一体,云上面的云中,一百多个人的起伏里,阳光的刺目和黑夜浓郁的柔软,冯涛只记得扁舟入水,便波澜不惊。直到降落那一刻,他和他的身心,融为不再两面的一体。
空乘进来送餐,眼见得小彭的眼睛看人多于看食物,因为兴奋心不在焉,也是无聊之于无奈的自我调节。空乘们的职业微笑里,冯涛看不出诚恳或者敷衍,只是浓重的妆容里的气息,他被拒之千里,或者是自己避之不及。一开始到现在都是,所以不理解小彭看似获得回应的眼前一亮。都是好女人啊,怎么就亲近不起来。他吃的,小彭不能吃,这是个章程。越是无伤大雅的限制,人们越饶有兴致的执行着,小彭也是。他拿起矿泉水说:待会儿找你去。
小彭。冯涛看着前面,星斗仍是不变的大小,越往西越是往夜的深处去。
他们继续难以交流的无聊着,小彭可能的指望是再不到一小时,WLMQ夜晚的孜然味儿里,没有冯机长看似压抑的沉默。他讨厌他,一本正经或装模作样,毫无交流愿望的没有可亲近之处。而不知为什么让自己跟他的班儿,可能是父亲专门招呼领导这样安排的。他不问,冯涛不多说一句,那种轻蔑有些让他恼火而无法宣泄。只盼着赶紧,赶紧出发赶紧到达。
怕比较。每当跟着别的机长——至少也有十个以上——起飞降落,聒噪和沉默也都见识,个个不一样。阿谀的是把他当孩子去麻痹,沉默的偶尔对话时的那种诚惶诚恐,还有明确反感他——他作为他父亲的儿子——的那种毫不隐晦。最讨厌的是流于形式的说来说去,都是研习多年的那套多余,到稍有情况的那一刻那个怂样子,汗珠饱满。老冯但凡亲切一点,便不是个讨厌的人。
WLMQ的风,吹过来的是被脂膏浸润的感觉,亲切如怀抱,热烈的夏天里更贴切成热烈。坐在考斯特上了,大家已经把各自手机里该刷的刷过,彭传志才看见冯机长打开手机时那一亮。停机坪的道路上标识复杂,连飞行员也看不大明白。灯光接续的平展里,寸草不生如荒原。村庄或城市生于荒凉,人们最后的去处又归于无尽的疏离。车里黑暗,冯涛看着远处必将持续陌生下去的WLMQ,人间声色处处相逢。此刻的垣丘,想必也是孜然消耗高峰之后的倦怠。
再醒来的时候,明媚中的静谧,散发着被野草呈现出的露水气味。昨夜就是千般好,无法眷恋。奶茶肉饼扎实,恰如其分,车窗里风灌进来的畅快,把身体唤醒。这一晃一碰的,记起来这是不是钱和一张破纸条……宝音,琪琪格,操。冯建设笑了,停车,掉头回东乌旗。蚊虫已经起来了。
拿别人的钱不踏实,能想起来也正常。往东乌旗去的时候,来自南方的各种车五颜六色的交汇着。他们到下一站,继续吃烤串喝啤酒以及制造垃圾。白天的东乌旗没什么行人,邮局里也没什么业务。汇款的时候,那个女人相熟一样调侃着:一回汇几百?把娃饿着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