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捎的。
知道,宝音牛羊多得很,抠门。
呵呵,就是。
琪琪格能到呼市的大学,宝音好福气啊。
再次出了东乌旗,太阳高了许多,草气慢慢散了,一点点灼痛着皮肤,冯建设下意识的摸了摸防蚊帽,下面是一沓纸张需要回去填写核对。去这个嘎查的路上更多是运送风电场设备材料的车,他超过的每一个车都会以鸣笛问候。回身的起伏里看不到东乌旗,景致开始完全一样,如同划定清晰航线的船在水面上嘶吼着往既定地点去。冯建设记得,从格尔木的冷湖往花土沟去,有至少一百公里是几乎笔直的公路,理论上不用动方向盘。偏了,边上也是平展的戈壁,寸草不生。那时他还不会开车,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前面,晕眩到恍惚以后,再往西时的蜿蜒里,丹霞地貌的五彩似是被想象出的虚幻。草原上波浪起伏着,不会有鱼跃出,让眼睛迷惑的是其中星星点点的花,能摇出各种图案。可以被想象成鱼的潜行,拱卫出的岛屿上,树林是那样闪闪发光的风电塔,冷漠又古怪。越是接近,冯建设就越踏实。
铺开的那些纸张需要再整理清楚,屋子里不用戴防蚊帽,冯建设还是点上蚊香,暗暗觉得这些相伴的生物已经适应了这个气味,所能改变的只有换换牌子。他认为这儿的蚊子干净,咬完了痒的时间比江阴蚊子短。老周进来先卸下防蚊帽:妈的老忘老忘,又吐到帘子上,娘的。
扔,多得是,别洗了。
那多浪费哦,洗洗能用的,我手机呢。
哦,在,你的药,小李早给开好了。冯建设继续理着手头的资料,蚊香袅袅盘旋,隐没了习以为常的草气。老周没有花镜,手机拿到一臂距离,翻看着,久得让冯建设诧异,便放下手里的纸张,眼看着老周的眼泪掉下来,赶忙上前把他按在椅子上,下意识拿了瓶水拧开放在老周面前的桌上。
这是怎么了,来来,先别着急。
两人这么对坐了好一会儿,老周没有抹眼泪,没有抽泣。他反复看着手机,冯建设就看着他不断看着手机。那条信息飞了半个中国,这才落到一直没有信号的老周眼前。一定是什么坏消息让此刻的他难有急迫,只萎顿成神伤。他没见过老周这样,所以不知道如何应对。是蜻蜓还是什么的翅鸣,一阵阵来去,显得此刻两人之间更加沉闷。很远出那些机器与人声,微弱成了杂音。
我妈妈,不在了,我要回去。
这,不是有卫星电话吗?先打一个?
皮卡卸下辎重之后,上路又开始蹦跳着往东乌旗去。三个人都不说话,摇下车窗玻璃后,在热风中摘下防蚊帽。冯建设印象里,老周从没这么低落,至少跟他总是那种贱贱的,倚老卖老的样子,自以为好笑的讲些无聊的话。这会儿的沉默和忧郁中,他显出那个岁数应有的样子。老汉眼望无边的草原,一定怀念着已不在人间的母亲。
这么想,冯建设也想到了“已经三年”了的母亲。远远的过去了一只什么动物,他觉得像是那条叫白雪的灰狗。
云扭捏着呈现大开大合,一眨眼便是另一种形态,开车的人打破沉默:周总啊,先休息,路还远。
从风电场到东乌旗后,去锡林浩特机场有两条路,同样在草原上背道逶迤而去,是铺装路面,得至少开个小半天。老周始终不说话,递过去饼干就吃,给水就喝。他们停车便溺,他也一起。冯建设不觉得别扭,自毕业以来这个跟自己说话最多的人沉默了,他也不自觉的与他一同忧郁。尽管从来没见过老周的母亲,此时也想到自己的妈,那些模糊的记忆被重新组织起来,在冯建设的眼前合理的重新铺展。
此刻他惊觉,自己忘记了她的声音,母亲像个哑巴一样只是漠然出现在记忆里。每天固定的作息,没有意外的一天一天,直到冯涛走了,姐姐走了,他走的时候,行李都是她拾掇的,但没有去送。连告别都没有,他记得父亲说了句有事吭声。再一晃就是那次——唯一一次——心血来潮回家过暑假,从青岛一昼夜的火车,到汽车慢慢盘旋而下,穿过烟尘看见垣丘的概貌,所有的事依旧被缭绕,被覆盖,明灭而没有生机。自己院里的荒败是野草藤蔓的恣肆,进门那一刻便觉阴晦自周遭升起,于酷热里执拗的维系着。
父母各自安好,自己在兄弟俩的房间里失眠。想象夏天夜市的热闹,而他谁也不想见。那种切近的疏离感从人身上散发之后,传染给自己感受中的垣丘,及至床榻。想要躲避的紧迫,使冯建设有窒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住在这张床上,所有既往的忆及越是抛下越沉重,昏昏沉沉的逃离,脚伸进海水里的时候,旁边人山人海的欢快中,像是褪色的白日梦。
如果想不明白,就像去锡盟的路一样,有两条。可以不断想下去,或者有生之年承认无解;你也能终止寻觅,把自己活成一个陌生的人,未知是迷人的还是被厌弃难以预料。冯建设走神时,车已经停下来,老周在外面打电话,句句方言很难听懂。他看到老汉又哭了,抽抽搭搭的,不停挠着自己已经没什么头发的顶门。开车的小张看着他,唉了一声:八十,也是寿星呀。
听明白是咋回事么?
老太太一个人在乡下,洗菜滑到塘子里,太早,没人望见,不过八十了啊。
意外啊。
老周的两个哥已经把事都办了,打不通他电话,便只发了个短信。老周怪他老婆不懂事,怪他儿子没规矩,怪自己一把年纪大老远跑到这鬼地方的没出息。
这一带却少有蚊虫,或者因为更平坦,风也更大。远处能看到的那一片风电塔,不是他们公司立的。如果把草原全都栽上风电塔,可能会没了牛羊和牧民。那么宝音该干什么去?冯建设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恐惧让他为之一振。如果真实现了,风也许会消失。老周挂了电话,佝偻着腰,往远处看了看,拉开车门上来说:小冯,辛苦你跑这一趟。
周总你看你说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
锡林浩特机场已经没有飞BJ的航班了。要么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下午先飞BJ,应该还得住一晚上,再转机无锡。老周是领导,冯建设跟小张得听他的。航站楼外面的出租车已经散尽,三个人觉得有点凉,上了车。
反正也该吃饭了,开车小张,进城。
灯光亮起来时,西边的火烧云还泄着刺眼的光,把这座怎么看都像是刚竣工的城市照得更干净。他们摸索到不大熟悉的热闹去处,看着整条街的炭火在冒烟。夏天里,所有的座位上充满四面八方的语言,到达东北的凉爽与蚊虫中,这里是令人兴奋的起点。买好防蚊帽以后,必须先举杯庆祝,疯狂吃肉,然后宿在酒足饭饱之后。人们乐得投身于短暂的热烈,早破了夏天不杀羊的规矩,吃多少都有。交警也宽容着不再罚款,任各地牌号的车泊在街边。三个人随意停在一处有空档的摊前,像所有游客一样,烤肉和揪面片,一盆蔬菜配一碗酱就那么蘸着吃。老周的情绪左右着其余二人,他也慢慢归于常态,主动要来啤酒:小冯喝冰的,我就常温,小张也喝吧,车放那里没事的,来。
几杯下去,老周缓过来了,一边撸串,一边拿出手机撂在桌上:唉,鬼地方,没信号。
可能是家里觉得你太远,没跟公司说吧?
是呀,我两个哥哥孝顺得很,是妈妈要强,偏偏要自己住乡下老宅,说在楼里睡不着,这十几年了,天天有人去看一下,她天天往外赶,嘴上说烦,不服老哦,唉,这是注定的。老周喝了一口,往天上看了一眼,忧伤一闪而过后。他端起盘子:老板,麻烦再烤热一下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