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起来了才能摘下防蚊帽,里外的风一吹,那些虫儿被留在草原上。
每周五会有人开着车去东乌旗拉后勤补给,同时替大家把私事办了。老周嫌路上一个人没意思,说冯建设开车稳,让他多跑。这几年跟着老周,冯建设也明白了,没人愿意从那种荒僻切换到繁华,继而又被投入反复的寂寞里。这跟一般人到周五要放松反而不一样,大家都想把这几个月用作业赶紧填满,然后各自回到家里的安然中,直到再被抛回熟悉的荒凉中。他们不知哪个是日常,习惯了不多想这些外行人会疑惑的正常。只要挣钱糊口,谁敢介意四海为家。
不过按现在工作的进展,再有两年,冯建设能把房买了,准备换个工作。他喜欢野外甚于城里,是因为大学宿舍到后两年大家分别出去租房子,剩他一个人,六张床随便睡。有时会来人跟他商量借宿舍用用,他从来不问,直接去别人给安排好的临时床铺。同学眼里,冯建设不爱说不爱动,还不计较,所以形象模糊,难以记挂。男男女女,他有时记起的那些人,跟家里人没什么区别,都远远的各安天命。现在跟他说话最多的是老周,说小冯的岁数只比他儿子大一点,说话的感觉,那种小赤佬的劲儿也一样。冯建设辩解自己不是不尊重领导,老周却说:这挺好,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几十人会在江阴的某处集结,上大轿车,去机场或车站,被运到中国最偏远的地方,几个月后再返回。每次回到城市解散的时候,老周会让冯建设去家里,而每次总被蜿蜒推脱着,老周会说:小赤佬也是这鸡巴样儿,滚滚,报表发了。
江阴和垣丘比起来,冬天更冷,夏天更热。冯建设一直租着同一家的房子,在公司所在的镇上。大家知道装风电机的这些人收入不低,一年有一半时间没处花钱。不过也不会多要他的钱,因为那家的小伙儿也在厂里上班,不过从不会去野外,说要是让去马上辞职。冯建设一旦休息,安顿下来马上会出门,力所能及的把地图上最著名的那些地方住几天。从北上广深,到口音一样的哈尔滨和三亚。这次再回去他觉得LS是个应该去的地方,差不多的草原,那边是牦牛了,小时候课文上叫“高原之舟”——他这便想到了大概已经退休的父亲和成为老师的姐——的肉质估计一般。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羊肉煮好了晾凉了才好吃,搁别处看着都腻味的一块肥油,这儿的一口咬下去却有种鲜美的植物清香,脆得如同苹果。你看这蚊虫当家的草场,羊也看不出被宰了以后自己会是那种滋味。
远远的围栏里那群羊,如果煮熟了该是多少吨苹果。
老尼桑皮卡扛造,在天南海北被抛起来又落下去,在持续未尽的风烛残年。冯建设总担心坏在路上,但它从没在路上抛锚。老周早说了,都到了这样的鬼地方还怕啥,只能是小心啥来啥,啥也不管才对。
地平线在远处伸展,缓慢的坡度被绿草遮蔽为平原一样,风过去如同浪一般,进了车窗后,呼呼的声音震着耳廓。冯建设下车撒尿,蚊虫上来时的势头显然弱了。他的脸也吹木了,只在意识上觉得风应该是凉的,扑面而来的那股炭火气里混着油脂味道的滋润。这会儿东乌旗的夜市肯定摆开了,他有些畏惧那片灯火里的热闹,又不得不加速接近。
从天上看过去,地上的一点暗弱游光,与更远处正醒目起来的星斗有着微妙的连接。遥远和切近,被逐渐浓酽的黑暗与没有云遮蔽的月光搅扰。更远处,云铺展着伸向的是一座远比地面上那些身为岩石的山缥缈的叠层,大约是水气,却虚幻成如此壮丽,隐隐然支撑着姿态,脆弱又可以崩毁成摇曳。三万英尺以上的时光,风景因为被看才存在,而云的单调和复杂难免让人昏昏欲睡。
副驾位置上的彭传志摘下耳机,解下安全带,冲冯涛摆摆手,要往后去。
还是注意吧。冯涛回头看了看他,仪表闪烁之间,飞机正自己开动自己,飞行员此时也成为被载着飞行的人。带小彭有几个月了,要不是领导说,也不会每个航班的带。小伙儿还是精力旺盛,不把自己当个什么宝贝那么操蛋,不过每班的空乘里似乎都有他看上的人,这明显过于骚。也不是没这样的,正常。冯涛一方面觉得是领导觉得自己可靠;另一方面,可能小彭的纨绔多数人避之不及,只能硬安排给自己。飞行员总在天上,靠小时数拿奖金,那种精密里的人情世故,一样是不事声张的复杂。钱挣得够多,却要操心每年的复检,身体别有大问题。别的,让他到地面上天天操心天上的事儿,不如带着小彭这样的上天更好受些。
他的手不是往星河里摸,是因为那块玻璃下面的缝隙里,曾经是有个打火机的,摸出来可以点上一根烟,暂时离开似乎静止的云边。隔着薄薄的屏障谁也想象不出外面零下五十六度的极寒。没有参照被习常频率中,肌体的承受默默习惯,无论是北极上空还是茫茫青藏,云层以上的飞机像渡船,有时那不是从此到彼的段落旅程,而是迷航,或者向上去一个又一个没有止境的云层。天空是亲切的,冯涛怀念自己的歼7,冲上去和扎下去,有种自己与边界的接壤。他说不清楚自己要把飞机开到哪儿去,但此刻波音737自己开着自己,他有些无所事事的无聊,并熟悉这种感觉所带来的落寞。
回到副驾驶位置,小彭显而易见的兴致不错。冯涛让他接管了飞机,想活动一下,也是躲着他这会儿想说点什么的兴致。打开驾驶室门,回身锁上,他进了右首的卫生间,逼仄空间里的灯光一亮,习惯了会不觉得竟然只那么小。冯涛洗了把脸,清理了台面上的水渍,看着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作为老师的父亲,在眼神里倏忽而过,忆及得有些刺目。反光里是一根——或者几根——白发,冯涛一时有些沮丧。
本来已没有什么羁绊和牵挂,习以为常的寂寥继续在固定节律中磨损。退休前的冯副校长正式当了一个月的书记就彻底回家了。退休工资多了不少,大家认为是老冯孤苦得惨了些,上面领导是因为这个才给提了这一级。不过他们不否认,老冯没有因此疏通过谁。他不是那种人。
那天下午,宋振锋开着车,拉着他几十年来在城关中学遗留下来、舍不得扔的东西,在楼下等着卸任冯书记——他的冯老师。这间办公室完全可以不搬,才不到三十天,再搬进来的人会觉得他多事。其实自己的副校长办公室是隔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可能的怀念。准备了这几年,惧怕着的这种积攒,到今天想来的舍不得是这样的没意思。老冯什么也没动,站在窗前看了看着外面,试图想起自己作为学生时这里曾经的景象,试着把操场上经过的一个人想象成当年的自己和伙伴。那个是冯涛,那个是建设……春荣,已经去了槐颖,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可以马上宣布,也可以过了暑假再说,但这个办公室有人更迫切的要搬进去。老冯这么想的时候,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有什么错呢?他提议宋振锋当教导主任的时候,别人知道他该退了——再不说没时间了。老冯觉得自己说话的用处有限,但是话连说都不说,有些对不住小宋。现在已经是人们的“老宋”。事事难以分开,这事公私在一起也得说了。他从来跟学校没有过这样的对话方式,而人人对他扶一把小宋并不意外,还看出了他的所谓原则仍然不塌架。这些年小宋从学生到同事,可又不知为什么疏远了老冯。不过现在的世道说不清楚,应该和不应该的界线模糊,离开这个系统的时候,行不行的,也是了自己的心愿。
不过宋副主任还是成了主任,不知是不是特意,在欢送老冯的会上宣布了。他无法预料如果没宣布的话宋振锋会怎么样。这么些年了,根这小伙眼看着话少了。毕竟是个村里来的娃——看起来也熬得差不多了——那份质朴不用装。他一上任,老冯认为皆大欢喜,但看不出宋振锋的笑脸。怕也正常,人得寸进尺,他该以为自己是个副校长才对。
从老师的学生到下属,现在他退休了,说是让自己也要把食堂管好。他路上的那些驻留和踟蹰,是不是会宿命般的降临到自己身上。宋振锋这几年来觉得自己不如一直待在宋家庄的塬上,好好种地总归安生。城里的千般好,人冷暖自知。老师和他老婆的最后那几年日子,他从不谈论,觉得不寒而栗。回到家里看着于春花那失了怒气并且走了元气的样子,身型臃肿,眼神无光,所谓生活的尽头近在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