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黎人王軍,到達若鴻鎮的當晚,就在鎮外的白雲皋全遭坑殺。方州的喬郎中令,啊,不對,如今是‘斐成伯’了。斐成伯幾日後,帶著五千隻左耳,進茈庭,獻太廟。他是好威風,可苦煞了我們杏林閣的廝役!典禮過後,每天對著那些血淋淋的耳朵,不知如何處理。照理,天熱,就應當儘快焚滅,否則爛肉容易惹疫;可皇帝不同意,堅持留它們在明堂前的空地。這許多年了,紫華庭還是第一次見獻俘。聽說,是易太守要求的。皇帝準了,也許是想出口惡氣吧!畢竟這黎人王軍,實在狡猾,不聲不響地就來了。望東關一個勝戰,令我們都以為黎人已退,靜待太尉回京,殊不知太尉未到,黎人反到了家門口!幸虧被那從方州回來的紫策軍撞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唉,那些伏火掠地軍,戰死退敵,也不負他們京畿紫策之名!最近,百姓都在街上載歌載舞,鬧騰得很,不過也難怪,敵人逼近京闕,大夥兒明面不說,可誰心裡不是惶惶不可終日?所以說啊,人就該有話就說,有酒就喝!’
倘若沒人攔著,侍醫李箕山可以繼續說下去。眼前的兩位同伴是否在聽,他根本不在乎。他來時覷見同伴攜帶了一份邸報,想起朝野大事,於是自顧自地暢談起近來所聞。
這時,說得口渴,他才停下酌了口酒,帶著歉意道:‘你看我,說起話來,就忘了今日之席是為雄章所設。來,來,來,雄章,你年紀輕輕,就激流勇退,致仕回鄉,今日之後,不知何時再見,我敬你一盞。’
李雄章道了聲客氣,與他對飲。‘我走之後,逍遙散的事宜,就偏勞李兄了。’
‘這是我本職之內,何況最難走的那段路,已被你踩過。大赦還有三月而已,醫棚贈藥,杏林閣的人已駕輕就熟,應付得來。應付不來,不還有他嘛!’說著,笑吟吟地瞄向另外一位同伴。
李雄章順著李箕山的目光看去,微詫道:‘二哥悶悶不樂,可是有憂心之事?’
原來三人正在沐雲鳳的宿舍吃酒。約一年前,三人在此慶祝破解逍遙散。今日再聚,卻是因為李雄章辭官。
沐雲鳳吐著煙,回了句:‘任老去了。’
另外兩人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面露哀矜。他們知道,‘任老’指的是東府所有漕幫的背後掌舵-九天雕任東來。老人家剛慶完百歲,卻溘然謝世,著實令人惋惜。李雄章想起自己與他麾下河海幫交往頗深,得他們幫助不少,更是心痛:‘任老可是壽終正寢?’
沐雲鳳微微動容,搖頭道:‘荷城被屠時,巧逢路過,出手救人,不料被黎軍射傷,不治而亡。這也是他們當年要的,死得其所吧.....’
兩李聞言,迭聲扼腕嘆息。
李雄章不由想起亂世未平,期頤之年尚且挺身而出,自己正值壯年,如何能退隱,於是道:‘二哥,我不急著回子規城,留在鹿都助你一二,可好?’
沐雲鳳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琦兒梁州一行,在洛水曾遇黎人王軍,與他們交過一次手,折了十三名機關師。大郎還在慶州。你去大將軍府幫襯,適當安撫,以防他灰心喪志。’
李雄章按捺噩耗帶來的驚訝,毅然道:‘是。’
主人家興致不高,宴會頓時沒了意思。兩李以杏林閣中仍有公事交接為由,一同告辭。沐雲鳳洞察兩人心意,告罪招待不周,下次補回。送客至院門,道別之後,正要轉身回去,余光掠過院外梨林,發現有道人影在那徘徊。
定睛一望。
溶溶洩洩的綠意中,探出半邊粉腮。少女的靦腆一笑,映上心頭,彷彿陰霾陡然露出的一線光明。沐雲鳳只覺被一股暖意包圍,身心一下鬆懈。
他走向她,她也走向他。
‘回來了?’‘回來了。’
兩人齊聲,隨即相視一笑,兩廂皆有一點雨過天晴,卻物是人非的感覺。
‘七郎呢?’沐雲鳳略顯匆促地起了一個話頭。
‘我把它鎖屋裡睡覺,免得它又來惹二叔生氣。’
‘它是大功臣,我給它留了些好吃的呢。’
易無憂臉頰一熱。對方在指七郎送信的事。她總覺兩人通信,有點像說書人口中那些暗通款曲的痴男怨女。雖然兩人所聊,不過日常瑣事,但她被禁足期間,輾轉無眠之時,卻因為沐雲鳳的只字片語而得到無限慰藉。
‘它有功,也不能再吃了。它都胖得下樓不跳窗,改走樓梯了。’她撫平心中漣漪,答道。
‘呵呵,是我不好。’
‘可是下次,你還是會喂它的吧?’
‘我儘量忍住。’
‘那就是會!’
‘呵呵.....’
易無憂輕嘆一聲,卻不似在意,頓了頓道:‘今晚我還有史執教的星象課,先去準備了。方才聽周執教講‘易’,她責怪我沒把爻辭背好呢!’
‘周執教向來嚴謹,卻不苛刻。她知曉你剛回來,應當不會處罰。’
‘她只說了我一句,確實是我肚量不大,記仇了。’易無憂略略吐舌。不知為何,在沐雲鳳面前,她就想把所有委屈,哪怕是丁點兒大的事,都說出來。
‘你說有史執教的課?他告假未歸。你們的星象,是譚博士在講。’
‘原來如此。唉,離開多時,什麼都不知道,課業也跟不上。天女,善玉她們都笑我,明年殿試,我怕是過不了。’
‘不急,來日方長。’沐雲鳳微微一笑。
聽到來日方長四字,易無憂的臉又是一燙。
*
梧桐園,金華閣。
一間朝南的房中,窗邊通風處,有一張一丈長寬的案桌,上面密密麻麻擺滿盆栽。
一株株,形狀各異。綠葉有長有短,花朵千奇百怪,有如蝶翼,虎頭,兔耳的,也有像觀音拈指,妖姬舞袖的;顏色更是五彩繽紛,眼花撩亂。
對岸的三千寺,秋桂如常盛開,流香數里,卻比不過此間春色-芳氣氤氳,滿堂馥郁。
屋中清一色是蘭花。
師秋白一改往日輕裘緩帶,琴師風流的模樣,短衣襻膊,芒鞋綁帶,圍著那一床蘭花來來回回,一時埋頭修剪澆水,一時仰頭觀察日照,好調動花盆位置。
房中另有兩人,一男一女,相貌頗為相似,正坐在一邊的矮榻上,悠閒地自斟自飲。
女子正是唐人館館主-蘇天仙。與她對酌的,是胞弟蘇天祝。
‘本以為這些花草會水土不服,沒曾想它們如此生氣。哈哈,我在雪峰,尚要飲驅寒湯藥,如此看來,它們倒比我強!’蘇天祝搧著扇,笑道:‘園主苦心孤詣,實在令人敬佩。’
‘我們梧桐園近來得以重開,但關門的這段日子,倒給園主騰出空來,好好整理這些心愛之物。’他姐姐抿了一口酒,道:‘阿弟,你沒見過,園主為了它們,不知跟多少人嘔過氣。除了眼前這些,還有種在外面的呢!園主巴不得撒手不管我們,整日對著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