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廖戾,天色淒淒,似乎不久即將下雨。
一隊先鋒模樣的人馬沿著洛水,呼嘯而馳。
他們在一處小渡口前勒馬。江面搖曳三四竹筏,岸邊幾個老船夫,因陰天渡河的客人不多,正圍坐一起閒聊,乍見軍隊,臉色一慌。瞧隊伍的首領和顏悅色,才沒有逃跑。
首領下馬,詢問他們是否見過兩位少年。
船夫紛紛搖頭。
首領又問何處有人馬皆載的渡船。船夫們指向東方某個城鎮。
道謝後,首領率眾繼續縱馬前行。心中嘀咕,已臨古州邊界,為何仍未遇到少主和元瑾的任何蹤跡?莫非......他們沒有回古州?
*
雷雨天的鹿都,南市大街行人寥寥。
大暑之末,立秋將至,又是吃胭脂粿的時候。大雨中,一位少年蓑衣竹帽,不露相貌,走進紅木圍,在一家老店買了三斤水煮羊肉,又要了幾塊胭脂粿。
買完東西,少年離開紅木圍,登上一輛小驢車。驢車搖搖晃晃,拐了幾個彎,走進某處陋巷,在一家屋簷低垂,毫不起眼的小旅店前停下。少時,穿蓑衣的少年扶著另一位少年下車,踱入店中。
在一間還算乾淨的客房裡,蓑衣少年將同伴放到榻上,才脫去濕漉漉的衣帽。他拿出羊肉和藥粿,送到同伴面前:‘你的燒剛退,多吃點。’
少年正是易無待,榻上的是元宗義。
原來,他們離開若鴻鎮,沒有順洛水回古州,而是直接北上,來了鹿都。
元宗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不再動作。易無待知他近來又運氣退毒,又要趕路,因此疲勞不堪,只好由他沉睡。一個時辰後,元宗義甦醒,臉色煞白,卻恢復了一絲生氣,顯然體內的毒已再度壓下。他正空腹難受,瞥見桌上的食物,心中一喜。提著虛浮的步子,晃到桌邊。正細嚼慢嚥,發現易無待在房間另一邊,挨著矮几,支頤小憩。回想逃亡以來,若非對方細緻照料,他斷不能活著來到鹿都,一時只嚐到五味雜陳。
五天前在若鴻鎮牢房的一幕,浮現眼前-
那日,他腹部絞痛不止,無論如何運氣,最後一絲毒素始終不肯罷休,攪得他五內不寧,吐納凝滯。劇痛是一陣陣的,伴隨輕微抽搐。他不勝煎熬,痛得在散發惡臭的草堆中,來回扭動,甚至以頭捶地。連日來,美玉般的五官已被磕損流血,一身錦緞紅袍皺巴巴的,盡是蝨子汙穢。
一股藥味竄入鼻中,牢門被打開。有人朝自己走來。他咬牙收起聲音,挺身端坐,雖蓬頭垢面,卻依舊凜然難犯,直視來人:‘你來幹什麼?’
易無待把一碗藥放下:‘這不是解藥,但可舒緩痛楚。他們說,你中的毒,無解。’
‘那你倒不如送碗毒藥來!’
易無待凝思良久,長嘆道:‘你害人不淺,如今這般痛苦,也是因果報應!’
‘所以你救我,是想看我慢慢被折磨致死,好大快你們的人心?’
‘你......我只是......你還不能死!你忘了在羅明城,承諾我的事情?’
這次換他沈默。盯著易無待許久,才道:‘我從未忘記。易太安如今還好好的。可一旦我的死訊傳回赤湖,我的族人知道易秀的背叛,難保不會遷怒他人,到時候......’
‘我帶你回赤湖,換她回來!’易無待沒等他說完,急道。
‘為了一個妹妹,你放虎歸山,不怕天下唾罵嗎?’
‘你三路大軍傾覆,爪牙散盡,又身罹劇毒,還是‘虎’嗎?我親人的命,可比你的值多了!’
‘呵呵.....’詞鋒犀利,卻貴在真誠。他微微聳肩:‘既然我已是砧上之肉,你說怎樣,就怎樣。’
‘那就快服藥,然後用你腕上的鐵鍊如此這般......’
.......
一個響雷,讓元宗義從回憶脫離。他瞥向正在窗邊假寐的易無待,若有所思。
外面電閃雷鳴,屋內卻是悶熱,所以窗戶大開,風雨不時飄灑進來。易無待睡在風口,清秀臉龐恬靜無瑕,身體在一塵不染卻頗為單薄的衣衫下,微微哆嗦。
元宗義沒有多想,抄起一件披風走過去。因為受傷,他的步伐比往日重。
易無待聽到響動,立馬驚醒,見元宗義正俯身靠來,右手不由扶上腰間劍柄。
元宗義身子一僵,後退半步,舉了舉手中披風。
易無待雙頰一紅,接過披風,吶吶道謝。
元宗義走回桌邊,靠著矮几,繼續吃食。
易無待以為他生氣,道:‘宗義,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元宗義睨著他:‘有方士曾言,我年少有劫,活不過二十歲。我明年就要二十了。若是死在你手裡,我也滿足,至少比死在易秀手裡好受。’
‘你這話.....’易無待不覺惻然。
‘無待,你為往日情誼,救我出樊籠,我欠你一命。’元宗義忽然斂容,拱手拜道。
易無待一詫:‘你說什麼,我救你是出於私心!’
‘你若只為了易太安,就不會陪我來鹿都。你拿我去換她,只是你說服自己的藉口。你本來就想救我,若非如此,那日在戰場,你就不會向自己的姑姑舉劍。唉,你和他一樣.......我只望你們不要後悔.......’他斷斷續續,越說越小聲。
原來自己的心思,對方早已洞然,易無待心中喟道。其實,除了同窗情分,堂妹安危,還有第三個原因。他的內心深處,認為姑姑欺騙元氏,毀諾悖盟的手段,並不光明,因此起了不能讓姑姑得逞的念頭。最後一點,他自己也許都未意識到。聽到元宗義的話,他不再矯情,道:‘你在牢中夢囈,說死前一定要來鹿都,弔唁恩師亡魂。這個心願,舉手之勞,我樂意成全。’
元宗義心下微怔,將一塊胭脂粿塞滿嘴巴,慢慢吞下後,道:‘我也答應你,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何事,易太安在顧家會一直好好的。’
*
當晚,兩人悄悄來到東市的白虎道,翻身躍進太尉府。
太尉府,從外看去,與往日無異,可裡面已空無一人。
兩人來到後院梅林。元宗義從一株梅樹下,掘出兩個瓦壇。他與易無待在走廊上,席地而坐,從壇中倒出琥珀液體,四周頓時清香撲鼻。此時暴雨方停,夜空如洗,千萬星輝,飛渡銀河。
屋簷下,兩人一邊遙望星空,一邊飲酒。
靜夜美好。
‘師父愛用這裡的梅子釀酒,每年只製兩埕。他會叫人送到軍營,唯獨今年沒有,因為他本來是要回來的......若他知道這酒被遺忘,會傷心,所以,你我多飲!’元宗義回憶梅樹下那個矍鑠身影,諄諄教誨猶在耳邊,一邊將一盞梅酒酹地,一邊道:‘可惜沒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