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義本想登上的小丘，山頂那座荒亭中，正站著姑侄兩人。

易君鸞，易無待俯瞰山下，那裡的平原已成一片火海。

火海掩映下，喬清風帶來的五千紫策軍，以及當地的兩萬府兵，在黎營中橫衝直撞，放火殺人！

而那五千黎軍，本在熟睡，被五倍之數偷襲，一時只聞呱呱慘叫，陣法軍令什麼的，分崩離析！

午夜開始的撕殺，不見間歇。

山下血海狂飆，湧來一波波濃烈腥味，慘狀雖被黑夜火光所遮，但只聲響，足以引人想像。易無待不覺胃水翻滾。他偷偷瞄向姑姑，卻見她面無表情，盯著山下，彷彿置身事外，心中不由敬佩。

不知過了多久，曉日初升，漸漸露出一片燒焦的營房。發黑的土地上，白煙滾滾。遍地的海母黃旗，交纏著抹抹紫色。無論是莊嚴的海母，還是優雅的白鹿，皆半掩灰燼，一般無二地被無情踐踏，無人在意。

意料之中的屍橫遍野，隨著晨光的到來，映入眼簾。

兩軍廝殺，其實是一面倒的屠殺。若非耳聞目睹，斷不可想像人命如此脆弱，在殺伐的屠刀前，無處可逃，捲入瞬間，如同被收割的稻子，無聲折倒，且周而復始。

亭中的兩人駭然失色！

原來，山下被宰割的‘稻子’，不是黎人，竟是人數為眾的紫孝軍！

易君鸞安排的一切，釜底抽薪，以眾克寡，加上午夜驚魂，連環殺計，本應將區區五千黎軍，斬盡殺絕！可是為何站著浴血奮戰的，是黎人？！而倒在地上，或屁滾尿流地四處逃竄的，是紫孝軍，其中不乏伏火，掠地兵？！縱使黎軍個個善戰，可終究血肉之軀，面對壓倒之數，為何不敗？看那五千人，傷亡者，不足兩成；反觀紫孝，兩萬五之數，如今只剩不足一萬，兀自左支右絀！

眼前之景，實在詭異！

細察這支黎軍，人人拔山扛鼎，每每臨敵，即便被利刃加身，也不見一絲懼色，只一味嗜血揮殺，連逃走的人都不放過，彷彿一個個煞神降臨，無知無覺！

對，他們好像沒有知覺！可他們是人，不可能沒有知覺。

易君鸞觀察半餉，突然瞠目。

是甲！

他們的身上披著某種奇特甲衣，刀槍不入。只要頭部沒有受傷，便立不敗之地！

易君鸞此刻方徹底明瞭，為何這五千人敢孤軍深入敵境。她驚忖自己還是疏忽了！照此下去，這場戰的結束，只會是這幫黎人殺累的時候。心頭掠過‘全軍覆沒’四字，不得再猶豫了！她衣袖翻卷，寶劍鏗鏘出鞘，唇間一聲長嘯，彈指之間，已飛身山下，混入殺霧！

青鸞凌雲影孤單！

不愧不世出的五傑，青鸞展翅，山岳變色！劍鋒怒指之處，空中頭顱此起彼落，血雨如瀑！

在一道道先錯愕后畏懼的眼光中，她撕開一條血路，踏著屍體，幾乎足不點地，徑直奔向那座唯一屹立不倒的帳篷。

‘哪來的賤婦！’舉刀擋在門口的小六吼了一聲，喉嚨已被劍刺穿！

他瞋目而視，一臉驚訝，嘴角溢血不止，隨著劍尖滋的一下從脖子抽出，沒了氣息。其他守衛見小六一招都走不了，嚇得呆立原地，任由易君鸞提著血劍，大搖大擺地走進中軍帳。

*

盤腿坐在榻上的元宗義，抬眸看向血人般的易君鸞，竟有發笑的衝動。

‘神女為何如此狼狽？我猜，不是來打救我的。’

‘我是來殺你的。’易君鸞冷冷道。

元宗義睃了一眼案前的酒壺：‘為何不用見血封喉的毒？’

‘你是黎族大君，身邊不乏試毒人。要你飲下，只能用慢藥。’

‘是無憂告訴你，我愛槐花釀的？不對，她應該不會有心害我。是你，是你從她那裡探聽出來的。呵呵，你還真會利用你的姪女們！’

聽到最後一句，易君鸞拂然變色：‘別想拖延，伺機運功退毒！’說著，一個箭步，掄起的劍光已籠罩元宗義身前數個大穴，罡氣爆出，帳中乍然水銀瀉地！

元宗義俐落翻身，往後一躍，‘四梅’連發！周圍器具應聲破裂，碎屑四射！

攖寧！懸解！坐忘！易君鸞迭聲清叱，耍出不易宮絕學-‘天籟三式’。

‘三籟’劍法對上‘四梅’刀掌，二虎相鬥，中軍帳內，登時虎嘯龍吟，刮起陣陣狂風！十來招後，營柱岌岌可危，少時轟然倒下！纏鬥的兩人縱身分開，一前一後竄出那片狼藉。

元宗義已用半晚清毒，可體內仍有餘毒，功力大損，已是強弩之末。他吁吁喘氣，髮絲凌亂，外袍數處殘破，衣角滴血，可為了鞏固軍心，仍挺身而立。

果然，周遭的鮫人瞧到一夜不見的大君，戰意頓時一振，彷彿勝利在望。

只有易君鸞知道，元宗義已幾近虛脫。她此刻才稍稍鬆懈，似乎要消磨光陰般閒聊起來：‘你讓麾下水師大張旗鼓地攻打鹿水，以他們為餌，在東面牽制紫孝大軍，實則動奇兵，從南面悄然進入京畿-這招‘暗渡陳倉’確實妙！可你來到京畿，又如何？鹿都千載古都，城牆堅固，且內有三武司一萬五禁軍。僅憑五千精兵，如何攻克？’

她頓了頓，放眼四下：‘所以你發檄文，要集合府兵‘勤王’，還讓我守在方州邊境，一旦收到海母旗令，立即揮師，趕赴若鴻鎮。你雖只給了一個地名，但也不難猜到，我，和那些府兵一樣，都是你南路的增援。’

元宗義眼中毫無波瀾，不知褒貶地道：‘以微知著，所以你提前出現在若鴻鎮，策反了我本來要用的援兵，讓他們偷襲我的族軍，毒害我的性命？’

‘我事前不知這路奇兵的主帥是你。不過總覺得你要親自攻下鹿都，手刃皇帝，才足以令族人滿意。我讓縣令送酒，即是要試探你是否在軍中，下毒不過順手。’

‘呵呵，好一個與子同仇，與子偕行！百般討好，換我真心，為的是一朝寒盟，置我於死地而後快！雪峰神女，蛇蠍手段，當真恃著瓊山娘娘的庇佑，不怕反噬？’

易君鸞不去理會對方譏諷，繼續道：‘可是我的方州兵，和各地府兵，終究‘外援’，若不從命，或力有不逮，你的大計便難成。我若是你，決不會將成敗繫於‘外人’手中。所以，你應該有別的，更為可靠的援軍！’她盯著元宗義面無血色的臉，一波快意湧上心頭：‘正是如此，你有恃無恐，眼下依然談笑自若，我猜的對嗎？’

元宗義眸底一黯，首度浮起寒霜。

易君鸞見狀，按捺興奮，聲音卻不自覺地提高：‘西面不會出現你想見的那個人！倚天，御風兩軍，和西府戍兵已重入瑞武掌中。你的恩師不會班師回朝，與你一起攻取鹿都，因為數月前他在榆城已......’她略略斟酌措辭，道：‘過世了。’

因父母早逝而將嚴師當作生父的元宗義，乍聽此言，兩耳轟鳴，堪堪穩下來的氣息登時翻騰，急火攻心，噗的噴出一口熱血！

就在他心神恍惚，天旋地轉的當口，易君鸞的劍再次襲來，直取咽喉！方才殺小六的，也是這招。這是三籟劍最快，沒有之一的招式，地籟‘何有之鄉’！

只見元宗義仰天長笑，竟不作任何反抗。鮫人見狀，迭聲驚呼，卻無人來得及上前營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大君魂喪青鸞劍下！

噹的一聲，一把寶劍橫出，在萬分險惡之際，攻敵之必救，擊退青鸞致命一擊！

‘嵐兒！’易君鸞杏眼圓瞪，難以置信。

易無待尾隨姑姑而來，也不知為何會出手，此刻腦中一片空白：‘姑姑，我，他......’

‘你.救.他.？！’易君鸞厲聲道：‘他的招搖教害了多少人，你不知？他惹起的戰禍，害了多少人，你不知？’

易無待方寸大亂，情急之下，倒逼出了說辭：‘黎軍還在殺我們的人！讓他們投降，才能反敗為勝啊！’話音剛落，已有殺紅雙眼的鮫人群起攻來，作勢搶人。

易君鸞被侄子提醒，倉猝間已有決定，欺身上前，掌風出袖，封住元宗義的幾處大穴，同時手腕一轉，劍鋒已抵上他的頸脖，入肉半寸，催動內力洪聲道：-

‘琉璃大君在此！若要死戰，大君必血濺當場，爾等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