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無待聞言,只覺舌尖的酸甜忽然多出一抹苦澀。對方驟然失去尊師,如喪考妣,眼前一副尋常模樣,卻比呼天搶地,更叫人心酸。‘宗義,節哀順變。’他不禁出言相慰,卻見宗義的頭一歪,朝自己看來。柔和的月光下,他頸上那道被姑姑挾持時所致的劍痕,若隱若現,過於秀氣的五官彷彿蒙上薄紗,眼神曖昧。
易無待有些渾身不自在:‘怎麼了?’
‘與你獨處的這幾日,我才知道和青鸞相鬥,我為何最終略遜一籌。’
易無待從小便認為姑姑乃無雙國士。天人之資,自然能降龍伏虎,卻也好奇元宗義對於在她手下一敗塗地,悟出了何種說法。‘你說為何?’
‘皆因我年少啊!我出世之前,她已在綢繆,所以論心機深沉,我此生決計趕不上。’
姑姑會贏,靠的不是才智,而在於年歲稍長,以及善於隱藏?易無待眉頭微蹙:‘你想說什麼?’
‘我之前不懂她為何會背叛我們之間的盟約,為何會選擇瑞武。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他盯著易無待的眼神一沉:‘你。’
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元宗義的凝目,易無待感到一股燥熱漸漸蔓延全身,愕然道:‘因為我?’
元宗義忽然探身,抓起他的右手,攤開他的掌心:‘你道你掌中紅線是何物?’
掌心的紅線愈發明顯,已變成一雙,如何洗也洗不掉。易無待早已疑惑多日,立問:‘你知道?’
‘天的秘密。’元宗義借用子夜的話,思及故人,一時痛徹心扉。
‘什麼意思?’易無待不由自主地抽回手。
元宗義垂頭,飲下數盞,才淡淡道:‘是金槿花。花開九瓣,盛極而衰......’
易無待一頭霧水:‘什麼花?’
元宗義再次看向他,似有不忍。
‘別賣關子了!’易無待少有地不耐煩道。
‘是一種病。’元宗義把心一橫,全盤托出:‘說是天的秘密,因為它只流傳在樂氏子孫之間。它攸關皇血,是不治之症。數百年來,樂氏子嗣,日漸衰微,正是此理!因此,天家從不聲張,甚至連姻親都不告知,不怨你從未聽過。’說著,擺了擺手:‘所以,你不必再對我隱瞞身分!’
‘我?隱瞞身分?’易無待猶在得知自己生病的震驚當中,聽到最後,脫口而出。
元宗義瞟了他一眼,倏然目露驚訝:‘你不知情?易秀沒告訴你?哈哈.....不過也是,此事在世俗眼中,不甚光彩。是我大意,忘了神女除了治世才能,還有柔舌顏色。色誘一招,我本以為她不齒而為。不過,為雪仇,委身宿敵,忍辱如斯,她這份氣魄,也是世間少有。’
易無待仍是一臉懵懂,但一聽‘不光彩’,‘色誘’等字眼,勃然戟指:‘顧瑾,休得放肆!辱人閨名清譽,此等行徑,與小人何異?’他一氣之下,直呼對方舊名。
元宗義不為所動:‘你自幼不知父母,相貌與易秀相似,掌現天家僅有的金槿花!鐵證如山,易秀早與瑞武私通,為的是若一朝事敗,你和無憂便成保命符!你不信,就去問你的好‘姑姑’。問問她,至今未嫁,是否因為當年在百里巷求學,已暗結珠胎?問問她,你兄妹二人是否是樂氏子嗣!’
遠方響起夜鼓,易無待聽來,卻似驚雷!他的手一抖,酒灑了一身,兀自不知。‘你胡說.....’就在此刻,體內彷彿化成火爐,焦灼從丹田一路燒至舌尖,雙眼發直,身子往後倒去!
意識覆沒之前,只見同伴俯身過來,一臉錯愕,嘴唇張合,聲音彷彿從星空而來,飄渺不定:-
‘無待!你怎麼了?你這是嚇到了,還是......發病?!’
*
易無待醒來,首先看到的,是妹妹易無憂焦急的臉孔。
‘哥哥,感覺如何?’
‘我沒事。’易無待聽到自己的聲音澀滯,氣息卻是順暢的,丹田那股焦灼已散去。
‘你睡了兩天兩夜,快把秋娘急死了!’
‘這裡是?’
‘長安侯巷啊。’
‘我怎麼回來了?’
‘我正想問你呢!兩日前,你為何會倒在巷口的榕樹下?’
回想失去意識前的種種,易無待額頭冒汗:‘有人送我回來的。’
‘誰?’
‘是.....’易無待看了一眼周圍,發現房中只有他們兄妹,沉聲道:‘宗義。’
易無憂啊了一聲,意外不已。此時她仍不知元宗義便是黎族大君,只是不敢相信顧氏作亂,宗義卻會與哥哥一起,還在鹿都露面。‘難怪你身上有一封信,上面的字看著彆扭。想必是他寫的,卻又不願人看出是他的筆跡。’
‘什麼信?’
易無憂從旁取出一信:‘看似一張方子,大致說,你練功過度,亢陽過盛,導致內力失衡,需多服補氣祛火的藥物。哥哥,你練什麼神功,竟然入魔?’
讀完元宗義的手書,易無待想起他提及的‘天的秘密’,拉起妹妹的雙手,上下端詳。
‘我的手怎麼了?’易無憂不解道。
除指尖,掌邊略有薄繭,掌心光潔如常。易無待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忽又悲從中起,無語凝噎。易無憂見兄長這般模樣,心中一慌:‘哥哥,到底怎麼了?’
易無待不知從何說起,只覺身心俱疲,搖頭道:‘阿瑤,我累了,以後再聊吧。’
見兄長魂不守舍,易無憂知他定有經歷,只是心情猶在激盪當中,難以傾訴。唯有等他平靜下來,再詢問則個。‘好,我去知會家裡人你醒了,順便煨些粥來。’正要邁出房間,外面隱隱傳來鼓樂,人聲喧鬧。‘啊,報喜的人來了!’她嘀咕一句。
‘報喜?’易無待在榻上又坐起來。
‘哥哥有所不知,你和姑姑在若鴻鎮擊退黎族王軍,解救京畿的事,鹿都百姓如今正奔走相告,莫不歡騰!皇帝也已昭告天下,方州反叛為謠,不易宮勤王有功為實。姑姑身為主帥,被授九錫。她的副將,郎中令喬清風,被封斐成伯,拜侍中。隨行的家人也加官受爵,得賜錦緞。連哥哥你也升至紅翎神鹿衛,有六品呢!’
易無待心念,消息還是傳到鹿都了。可自己明明放走敵首,按律當誅,怎還得升遷?定是姑姑從中打點,想到此處,他略為緊張地問:‘姑姑此刻在家嗎?’
‘姑姑?你不知道她吩咐喬郎中令代為獻馘太廟,自己則親自去追負傷而逃的黎族國君嗎?’
‘我......一時忘了。’
‘聽說她沿著洛水,不日將至古州。屆時,將與從望東關,走鹿水而來的謝伯伯會合。兩人共同平亂,收復失地。唉,就是不知子燕哥哥是否會回來,還是跟著去了古州......’
一覺醒來,世事大變,易無待卻似乎無動於衷,只有聽到易君鸞沒有回鹿都時,肩膀明顯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