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光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片焦烁荒芜的旷野里晃晃荡地游走着。嘴又干又渴,却怎么也找不到水喝,嗓子眼儿直冒烟呢,连问路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觉得眼前一片空空荡荡、迷迷茫茫,一眼望去似乎哪儿都有一条条弯弯直直的路,自己刚一抬脚,那些路便飞快地从自己面前闪开了去,只留下一条坑坑洼洼、草荆丛生的路的影子。她只好沿着这条看不清楚的路跌跌撞撞地走,因为这路上没有凳子椅子可供她休息,甚至连一个小马扎子,一块大石头也没有,更没有床,一张可以让她稍稍躺一躺的小床。她实在很累了,可她还得继续走下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愿意躺在地上,因为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死人了,在她6岁的时候,她的亲爸就是因为直直地躺在地上,然后被人装进大木匣子里抬走了。妈告诉她,爸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淑光可不愿意死,她才二十岁不满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活着也是活着不是?她舔舔嘴嘴,咬咬牙,又继续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她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座很高很大的牌坊,走近一看,却不知道是纸糊蔑扎的还是木头搭的。她只觉得牌坊有些摇摇晃晃,不知道是它在随风摆动还是自己眼花花的缘故。淑光看见牌坊上写着“结婚”两个大字,原来,只有结了婚的人才能走过那牌坊,进那里面的世界去的。淑光看见那里面有很多人在吃着喝着,还有的男女两人精赤条条抱着在很大的床上翻滚着,嘻笑吵骂着,不停不歇。呵,这就是结婚吗?淑光脸上一阵发烫:“那我不也算是结过婚的人了吗?”她想起十来天前,小霞去了同学组里打听城里的消息,邵林来了,他说他喜欢她,要跟她结婚。然后,他就抱住她,上了床,然后就是...唉,邵林说这就是结婚。天还早呢,黄昏的晚霞红红的,就像自己发现下面流出来的一点点血一样红!邵林看见了反倒很高兴,说她是个真红花闺女,说他一定要跟她结婚的。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这种事情,他是中学毕业,也许他读书时老师教过的吧?可是这种事,老师当着十多岁的男女同学可怎么教啊?淑光自己对这事儿可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唉,这样的事,若不亲身经历,只怕认真听了也不会明白的。邵林说他也很紧张,很激动,所以早早就没有了。淑光鼓起勇气看看他那亮闪闪的眼睛,摸摸他结实的胸脯,说结婚以后再说吧,这样偷偷摸摸她很害怕,小霞今天还不定回不回来呢。可邵林还赖着不走,身子紧紧地贴着她,淑光从他的喘息里嗅到一股男子汉的气味,这气味让她空寂单调的心灵感到安慰和依靠。从今以后,她不必一个人苦苦闷闷的过日子,邵林会和她结婚,成家,他们还会有孩子,还有希望回城!这些,淑光听来如同一支最好听的歌,歌里飘来一幅幅最好看最让人向往的图画。后来,唉,后来,淑光生平第一次美好而短暂的梦转瞬就做完了。后来,突然被子被人一把掀开,邵林吓得滚下地去跪着给凶神恶煞的牛力磕头求饶!牛力是怎么进来的?难道邵林,连门也没有插好吗?唉,这个冤家,可害苦了我了!淑光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就心惊肉跳、羞痛难当!牛力恶狠狠地让邵林写一张保证书,牛力凶巴巴地把邵林捆在床头架上,牛力说自己要娶她......淑光是被牛力的臭嘴熏醒的,是被牛力乱糟糟的硬胡须扎醒的。她只觉得全身紧绷绷的,下身撕裂般疼痛与难受,可不敢叫出一声。一切都只能服从牛力的摆布,因为他直到心满意足的离开前,还挥舞着邵林写下的那张纸威胁着说,如果淑光不答应明天跟他牛力去公社登记结婚,那他就要立马带人捆着他俩敲锣游堤!淑光虽然恨邵林那低声下气的下贱样,更恨他居然当着牛力说他根本不想娶她,只不过是玩玩她!可她仍然不想毁了他。唉,他,他到底是邵家的独根独苗,自己真心愿嫁的头一个男人啊!还有,淑光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邵林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伤心呢。她知道他是被牛力逼的,自己不也亲口乖乖地答应明天一定去公社登记吗?呵,登记干什么?结婚?淑光抬头看看牌坊上的那两个红字,结婚!呵,不,不!她不想结婚,可也不想死!妈在哪里?弟、妹们在哪里?淑光想着,看见牛力的脸又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他吼叫着挥舞着那张要命的纸头扑过来,扑过来!他叫着:你这贱货,你又不想结婚了!我要毁了你那小白脸!淑光嘴干舌燥,满头大汗地挣扎着,嘴里喃喃地说:“不,不!你别,求求你,别!我,我愿意跟你,愿意,结婚!”
虹羽使劲摇晃着淑光滚烫的身体,大声叫着:“淑光,你醒醒,醒醒,我是虹羽,我是虹羽呀!”淑光努力睁开双眼,看见回家一个月的虹羽就在自己面前,她伸出双手抓住虹羽的手失声痛哭起来。虹羽轻轻拍着淑光的肩,一边轻声劝说淑光,让她不要哭了,心里有什么话,说出来会好受些。兰兰也在一旁小声跟小霞说着话。虹羽看看淑光的嘴唇上满是潦泡还有一处皮破肉肿的伤痕,便让小霞倒点温开水来给淑光喝下,一边问小霞,淑光是不是重感冒?病了多少天了?看过病去没有?小霞说她也说不上淑光是什么病,已经有十来天了吧?让她看病她也不去,饭也吃得极少,有时一天只喝一碗半碗稀粥。让虹羽好好劝劝淑光,像这样不吃饭不看病的,身子怎么能好起来呢?牛力还不管不顾地忙着收拾新房,说明天请了裁缝来给淑光做几身新衣服,还订下了腊月二十的喜日子呢!淑光都这样了,可怎么结婚呀!淑光听见结婚两个字,便又两眼垂泪。虹羽看着淑光,知道现在问她,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便跟小霞到一边去,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霞说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她那天从同学那儿回来,天已经黑了,远远只看见两个男人打着手电从她们组里的房子里出来。手电光里也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只觉得从身材上看,其中一个矮胖的像是牛力。等她走近屋子,那两个人早已经分头走远了。小霞说她进屋时屋子里也没点灯,她叫淑光也没有人应声。等她点燃油灯,只见淑光蒙头睡着,她问淑光怎么了?淑光只说她不舒服,病了。第二天,牛力大早便来让淑光和他一起去公社一趟,也不说去干什么。下晚两人回来,牛力给小霞看了红底黄字的结婚证,还笑嘻嘻地送给小霞一包糖果,说他跟淑光要结婚了,日子订在腊月二十。牛力还让淑光不用出工了,好好在家休养休养,等着结婚的喜日子。牛力走后,小霞问过淑光好几次,淑光也木木呆呆的,总不说话。可每天晚上总是作噩梦说胡话,常常惊叫、求告的吓醒过来,那副满头大汗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了真叫人疼心疑心。小霞认为这件事里面肯定有什么蹊跷,只是淑光自己不肯说,别人也只能猜猜疑疑的,神仙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虹羽听完小霞的话,心里早明白淑光跟牛力结婚是自愿的话是假的,这件事里面肯定有鬼!她让小霞和兰兰先去做早饭,她自己要单独跟淑光谈谈。虹羽打来一盆水,让淑光先坐起来洗把脸,然后,拿梳子给淑光梳理乱蓬蓬的头发,一边小声问淑光心里到底有什么为难事,让她说出来,大家也好帮她。淑光扭头看看虹羽深幽幽的眼睛,知道虹羽心里正窝着火呢!别人不清楚虹羽的个性,从小同桌读书,一块长大的淑光是最明白不过了。虹羽这个人,从小就能把火气压在心里,不到时候她是不会轻易发作的。可一旦她发起火来,那就不管天王老子她也不会怕。几年前虹羽扭住高出她一头的邵林乱抓乱抽那不要命的情景,淑光一辈子也忘不了。淑光暗暗想着,自己这事儿,尤其是那天下午受欺侮的情况,如果被虹羽知道了,她一定会跟邵林和牛力没完!还不定闹到什么样呢!唉,事情已经这样了,结婚证也已经领了,户口也已经转到牛力家了。再闹还能怎样呢?再怎么闹,自己也已经生死是牛力的人了。唉,再说,事情如果闹出去,往后我还怎么在这里活下去?怎么做人哪!唉唉,这是命!不认命,还能怎样呢?牛力说他以后一定对我好的,那天,那天他是在气头上才那样的。只要自己往后一心跟他过日子,再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聪明孩子,好歹不也是个家吗?妈说过的,女人就是随风飘的草籽儿,风把你刮到哪里,落到哪里,那都是命里注定!唉,认命了吧!何必又让虹羽跟大家伙儿为我这苦命的人生气,斗气,操心伤心呢?牛力他也是个人,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不信他就全不算数?他说我的棉衣旧了又挺薄的,今天就让人来给我做几身新衣。唉,这不,我什么也没开口朝他要,他不是也能知疼知热的怕我冻着吗?算了,过去了的事儿,就让它烂在我的心里。我什么也别跟人说,特别不能跟虹羽这犟死牛的好心人儿说。她是真心疼我,可也不是不能替我,不能跟我过一辈子吗?淑光想着,又听虹羽说:“淑光,我知道你心好性子软,可也不能不好好想想,这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凑合着能行吗?”淑光摸摸虹羽给自己梳好的头,拉着虹羽的手说:“虹羽,你别说了。这事儿我想好了,结婚证也领了,还说什么呢?牛力,呃,牛力这人,心眼儿也不坏。女人嘛,草籽儿命,落在哪儿是哪儿吧。虹羽,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他要敢欺侮我,我一准对你说,好吗?”虹羽说:“淑光,别说这哄小孩的话了,以后,以后可就晚了!”淑光心里说:“现在不也晚了吗?唉……”淑光轻轻叹一口气,又不说话了。虹羽说:“这么说,你嫁给牛力,真是自愿的?”淑光说:“呃,真,真是自愿的。”虹羽说:“那我就没啥好说的了。淑光,祝你,嗨,健康吧!兰兰、兰兰,我们走,回队。”淑光紧紧拉住虹羽的手说:“哎哎,虹羽,你们一大早跑来,吃了饭再走,好吗?”虹羽说:“不,我吃不下。淑光,你是老实人,不会撒谎。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自愿的,决不是!我看着你那装出来的笑脸,心里刀扎一样的疼啊!你要是自愿的能这样吗?淑光,女人是人,不是草籽儿!可不能由着别人捏弄!捏方就方,捏圆就圆,这样你会后悔的!淑光,我的话说完了,你再好好想想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淑光心想:“好虹羽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结婚证就是法律,公社杨书记就是证婚人。他还说我是知青的好榜样,过几天知青开会,还要号召全公社的知青向我学习呢!难道你没有听广播里天天播吗?”其实淑光不想说这些,她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下放知青非走不可的路,也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对,更不知道这条路上是祸是福在等着自己。一句话,她张淑光实在不愿意去参加杨书记说的那个什么“扎根农村”动员大会,更不愿意成为什么号召、动员的榜样。自己这样是出于无奈,她并不希望虹羽她们也走到自己这一步。可淑光却不能把这话对虹羽说。话不投机,两个人都闷闷的。虹羽闷闷地走出淑光她们组,双手插进棉衣口袋,摸到邵林他爸给邵林带来的信和二十块钱,这才想起还需要给邵林送去。虹羽和兰兰到了邵林他们知青组,兰兰自然找到大喜到一边去说话。虹羽把信跟钱交给邵林,邵林连看也没看就塞进裤袋,然后,闷头吸着烟听虹羽说他爸的近况和嘱咐虹羽带给他的话。听完了,邵林并不像往常一样高兴得跳起来,还是闷闷地继续吸烟,眼里还好像闪着泪花。当虹羽说起淑光的婚事时,邵林脸色更难看,眼睛里喷出两股怒火,仿佛要烧掉他深恶痛绝的什么东西似的四处扫射着。最后,却只能长叹一声,把愤怒的目光转向房顶屋角。虹羽认为他也为淑光的事生气呢,便住嘴不说了。两人相对无言坐着,虹羽听见兰兰吱吱喳喳地也在责被大喜他们为什么不早劝劝淑光,眼睁睁地看着淑光跟了那么个丑八怪的半老头子,大家还是老同学、好朋友呢,真不够意思!突然,一声大叫把虹羽跟正说话的兰兰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正在蒙头大睡的余木生,跳起来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吼叫着让兰兰“别说了!出去!滚出去!”大喜赶紧跟兰兰到屋外去说话。虹羽走过去问道:“木生,你这是怎么啦?”余木生浑身发抖的看看虹羽,突然流着泪跪在床上说:“虹羽,虹羽啊!我,我没用!我不是男子汉!淑光,淑光落在那个畜牲手里,还能,还能有什么好吗?呜呜呜……”余木生说完扑倒床上嚎啕大哭起来。虹羽走过去给他盖上被子,问木生为什么说牛力是个畜牲,让他说清楚。木生翻过身,瞪着虹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又是一声长叹,一言不发地把头用被子蒙上,任凭虹羽怎么问,怎么推,也不肯说一句话了。虹羽问邵林你们几个大男人到底怎么回事?痴痴狂狂的,有话就说出来,大家想想办法嘛!邵林低着头半晌不吭声。最后,他丢掉烟蒂,嘶哑着声音说:“虹羽,你一个姑娘家,有些话,实在不能对你说。你别问这事儿了,淑光她,呃,是自愿的,我们,我们大家谁也没办法,是不是?给,这二十块钱你拿着,我带来的钱还没花完呢,拿着。记住,有难处千万别跟,呃,别的什么人开口,得先跟,跟我们哥几个说!好歹,我们是同学,朋友。记住了?回去吧,心里烦着呢!老子,得睡他妈的三天三夜。”邵林说完,也不送虹羽出门,自顾自往他床上一钻,蒙头盖脑地睡了。
虹羽只好走出屋来,看见大喜正让兰兰逼得脖颈通红,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半个字。虹羽走过去说:“兰兰,算了,几个人都神神怪怪的,什么话不能说呢?我们回去问二丫。”兰兰气愤愤地说:“大喜,好小子,枉我对你一片真心好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再跟你算帐。虹羽,咱们走。”大喜慌了,赶上前去说:“哎哎,虹羽,兰兰,有些事,我真不知道,真的!只,只听我们队上的几个小哥们说,牛力,呃,牛力那家伙对,呃,对女人,很,很不好!呃,有些话,呃,实在,实在难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呃,他们说,淑光嫁给他,不光是鲜花插在粪堆上,还,还是,呃,还是羊入虎口!飞蛾扑灯!小兔子跳火坑!”兰兰说:“那你们,哼,你们不拿这话告诉淑光?难道,这些话也说不出口吗?”大喜说:“唉,这不是太晚了吗?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连结婚证也领了,户口也办转了,日子也订下了。牛力还请了公社杨书记做他们的证婚人呢!还听说,杨书记要号召全体知青向淑光学习,广播里也天天播着,说这是证明知青扎根农村的最好行动,难道,你们没有听见广播吗?”兰兰说:“我们组的广播匣子坏了,虹羽嫌吵说不用修它。再说,我们不是昨天才回队吗?”虹羽说:“这可怪了,婚姻是个人的事情,这也能扯那么远?难道突出表现就非得嫁给牛力这样的人吗?我可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兰兰说:“我也弄不明白。哎,陈大喜,你不会娶个农村小寡妇来证明你有多么积极吧?”大喜脸红红地说:“傻兰兰,你胡说些什么呢?虹羽不是外人,我就说句心里话吧,我陈光远要到了成家的那一天,娶的老婆一定是你吴兰兰!”兰兰说:“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大喜说:“这不是板上钉钉的明白事儿吗?你心里瞎着什么急呀!”兰兰任是泼辣也羞红了脸,捶打着大喜的胸脯说:“你蔫儿坏!谁心里急呀?谁要当你的老婆呀?”大喜伸开大手掌紧紧握住兰兰的小白手,俩人眼对眼地怔怔看着。虹羽尴尬地笑笑,默默一个人走开去。
虹羽一个人心绪烦乱地慢慢走着,脑海里悄悄飘出罗星的脸庞,不一会在罗星的笑脸旁又更加清晰地飘出阿青哥的笑脸。这两个笑起来眼角长长的,眼睛眯眯的男孩,呵,应该说是男人,男子汉了!他们都曾发誓要娶凌虹羽为妻的。虹羽苦笑笑,想着:“自己到底会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嗨,他们现在谁都不知道在哪儿呢!阿青哥还不会写信吗?他对他的妈祖婆婆发过誓,说他长大了一定会找我,一定要娶我为妻,他们琼岛人说话是算数的。可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呢?呵,罗星,罗星也近一年没来信了,他怎么啦?如果,他不是实在不得已,是决不会不写信给我的。罗星,这个小山里汉子,说话也是算数的。可他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呢?如果,他们俩人都在25岁时来找我,我该嫁给谁呢?”虹羽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欢两人之中的哪一个?只觉得他们对自己都是真心的,在自己心里都有深深记忆。虹羽更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会老想这个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啊啊,嫁人,结婚,成家!跟一个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的男人住在一间屋子里,还睡在一张床上!然后,就是生孩子,抚养孩子长大!咄,羞死人了!嗬,嗬!一个姑娘家,想的这都是些啥呢?!真见鬼了,自己忽然会想这些。虹羽使劲甩甩头,又想到淑光。淑光嫁给牛力,牛力那张五官都长得不是地方的丑脸,想想都叫人恶心!淑光怎么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头枕在一个枕头上呢?啊啊,淑光,你,你可真糊涂啊!早知道这样,让淑光随便嫁给我们升仙二队的哪一位小青年也比嫁给牛力强啊!还有,闷头闷脑的余木生,一定是喜欢淑光的!要不然他为什么会那么伤心,那样痛苦?对,一定是这样的。木生呀木生,你可真是个木头木脑的木生啊!你喜欢淑光,为什么不早对她说呢?还有,木生骂牛力是个畜牲,邵林说对自己实在不好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回去问问二丫。可二丫也是个未婚的姑娘,她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果然,虹羽晚上跟二丫睡一头,悄悄问她的时候,二丫说她也不清楚。只是在干活的时候听到那些结过婚的妇女们说笑着骂牛力是个“属驴的”。“属驴的”是什么意思?二丫说她也不太明白,兴许是白天干活累了,晚上不就得睡觉吗?牛力会用他那张丑脸吓唬女人?或者用他的猪鬃胡子扎女人?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用他的大巴掌乱打女人吧?二丫的“知识”仅此而已。也许,关于牛力的的“坏话”,只是因为牛力那臭脾气使他“人缘”不太好的缘故吧?
二丫扯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她实在困了,让虹羽别想那么多了,快睡觉,明天还得去开红花草籽沟呢,那可是弯腰弓腿的力气活儿。虹羽灵机一动,推推翻身想入睡的二丫说:“哎哎,二丫,会不会淑光实在想睡了,牛力不让她睡,硬要她跟他说话,这不也能折磨人吗?”二丫睡意浓浓地说:“别瞎想了,那,那牛力自己,还能整夜,呃,整夜不睡觉吗!”虹羽想想也对,不觉自己的睡意也上来了,便翻过身去,背靠着二丫沉沉睡去。
当然,不管淑光愿不愿意让人当作榜样,几天后,公社的全体知青大会还是照样召开了。公社杨书记首先给穿着一新的牛力和淑光挂上了大红花。作为证婚人,杨书记发表了一篇长长的贺词和对全体知青的号召动员讲话。讲话内容当然是跟二丫听到的大同小异,只是反复强调子孙后代,代代都将是根正苗红,当兵上大学提干的机会的将会向他们的子孙后代招手!并说他,堂堂公社杨书记本人,将会亲自参加牛力跟张淑光同志的婚礼,去喝他们的喜酒!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份让公社属下的任何一户人家都会觉得脸面极光彩的殊荣。因为当时公社的干部是绝不会随便去参加一户某某人家的婚宴喜庆酒席的。淑光那苍白的脸儿,因了这殊荣,还因为胸前那朵大大的红纸花的映照,激动得居然闪着红红的光,一时也可说光彩照人。牛力的脸上,今天也收拾得光光净净的,小眼儿一直笑得眯眯的。他还代表新娘新郎讲了话,说他今后一定好好待他的妻子──知识青年张淑光,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说他牛力能娶上淑光,是他的好运气;说淑光能嫁给他牛力,实在也算高攀了。这话听得知青们哗哗地笑,淑光的脸儿又煞白了,虹羽几个人的肺都快炸了!杨书记赶紧拍拍牛力的肩,让新人退席,坐到后面去。牛力点着头,擦擦嘴角的白沫儿,冲知青们连连鞠躬又说了一句话,他说:“腊月二十是正喜日子,请大家伙儿都去俺家喝酒,俺要杀一头大胖肥猪招待亲戚呢!大家伙儿都是明州来的知青,俺牛力都认下!这往后哇,大家伙儿都是俺牛力的小姨子大舅子啦!”这下子“大家伙儿”可都炸了,尖声怪叫着冲牛力扔甘庶梢儿,小石子儿,前排的还涨红着脸冲牛力喷口水!说:“他妈的,这丫挺的欠揍呢!呸他个小舅子!”杨书记急得赶紧让牛力跟淑光回家去,团委三宝书记扯着嗓子招呼了好一会儿才让大伙安静下来。杨书记刚说了句:“牛力同志是个粗人,希望大家原谅他不会说话。”台下便又甩上一句硬梆梆的话:“看把他狂得!”杨书记皱皱眉头又说:“好,好。咱们进行下一个内容。”三宝赶紧走上前说:“下面,请凌虹羽同志上台来。”虹羽正生着气呢!她站起来说:“不用吧?我可不喜欢上台,请书记就这样说。”杨书记拍拍桌子,压下火气说:“那好吧,就这样说。三宝同志,你宣读一下县知青办对凌虹羽同志的通报表扬和记功决定吧。”说完,他走到一边坐下,点燃一支烟抽着,心想:这些知青平常倒还安份守纪,三、五几个见了我还能恭恭敬敬的叫几声书记,想不到这一扎了堆,竟会这样起哄扎剌儿!连凌虹羽这样好的孩子也显棱露角的不好招呼。往后还得多用一只眼看着他们才行啊!
尽管虹羽当时拒不上台领奖状和那朵大红花;尽管她还当众声明全公社知青回队促生产是大家伙儿自愿的;尽管她再三说明并不是她凌虹羽的什么说服、动员“功劳”,她只不过跟吴兰,白梅几个人分头通知大家船什么时候能开而已,虹羽还是当场听到了几声剌耳的嘘声。回家的路上,兰兰,小玉几个人还一唱一和的说了好些风风凉凉的淡话,气得虹羽差点儿没把船划得撞了人家的水桥。尽管忠心的白梅说好说歹劝得兰兰她们心平气和了些,虹羽还是明白自己受到通报表扬和记功这件事,在同组知青甚至全公社知青心里留下了淡淡的阴影和隔膜。下放两年多的知青们,最为敏感的问题即是谁谁表现好,谁谁受到通报表扬。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谁能招工回城而自己却不能。现在因为一纸通报将大家积极、主动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的表现,冠以凌虹羽一个人的“说服、动员”,而把“功劳”记在她一个人身上,亦等于给大家伙儿的脸上撒上了一把灰,给大家回城的希望更加增添几许迷茫。那么,众多知青心里都会罩上一层不满的阴影,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