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从通报中“经明州革命委员会通知决定”这句话,猜出这件事一定与邵林父亲、邵干部,那个让她私下叫他邵叔叔的人不无关系。“他,也许是想帮帮我凌虹羽吧?为以后我能够招工回城作准备?嗨,可他不知道,这一来把我凌虹羽置于一个怎样尴尬的地步!而且,他,那位刀疤脸的邵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虹羽想着,困惑而迷惘。她可不愿意为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跟兰兰这些小姐妹生分了,她宁可自己不回城也不愿意做贪天之功的无耻小人。爸说过,要清清白白做人,正正派派作事,虹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可是,不管虹羽心里怎么想,兰兰几个小姐妹对她的态度却淡了许多,时不时还瞅冷子给她来上几句剌耳扎心的话。虹羽一次走路不小心碰了兰兰的脚,兰兰就哼哼地说:“哟,怎么着?连走道也横着啦?真是!”连虹羽闷头拉拉琴,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心里乐着呢,“瞧,那两条胳膊一闪一闪的,想着飞走吧!”尽管虹羽忍着让着,陪了不少笑脸,小姐妹几个也不能像过去那么融洽,那么贴心了。虹羽只好尽量多做事少说话,常常把自己累得汗流夹背,精疲力竭。晚上洗洗往床上一躺,睡得死死的,这样也就能少想少生气了。她不想枉费口舌跟兰兰她们解释,决心让行动与事实说话。“日子久了,她们也会知道我凌虹羽绝不是那种人的。”只有白梅始终相信虹羽向着虹羽,二丫却说虹羽越来越像实实在在的农村女孩了。
当然,淑光的喜宴知青们谁也没去凑热闹,因为谁也不愿意当牛力那家伙的小姨子大舅子。兰兰、白梅到底不过意,每人凑了两块钱份子,虹羽去供销社买了一个暖水瓶、一个洗脸盆、一套牙膏、牙刷什么的小东西,头天下午由虹羽和白梅给淑光送到她们知青组就算祝贺了。二丫说娘家人送这些倒也合适,只是每样都得双份才吉利。兰兰撇撇两片薄嘴唇说:“啥的吉利不吉利?这要不是看在淑光的份上,谁爱搭理这事儿呀!哼!”倒把二丫碰了个没滋没味儿,好几天也没到知青组来玩。
闷沉沉的日子倒也过得挺快的。运动后期的清理整顿,对农村四季工夫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号召抓生产中掀起的“农业学大寨”热潮,给东港公社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东港公社是水网地区,水多的是,就是没有像大寨那样的虎头山。公社杨书记带上全公社各大队十几二十多位干部去了一趟大寨参观学习回来,便在面积估计有大约几千上万亩的太白湖上动开了脑筋。几次干部会议一开,公社党委便作出决定:首先开挖两条十字交叉的大排水渠,建起四座电力排灌站。然后抽干太白湖的水,就能造出万亩良田,使每个大队增加近千亩良田,每个生产队平均能增加百亩良田呢!这不就是学习大寨的伟大胜利吗?“以每亩千斤粮计算,每个大队便能增产百万斤,若是以公社计算的话,每年增产就是近千万斤粮。那么,十年二十年呢?那该是多么大的增产数字啊!而我们农民们‘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那么,太白湖将为东港公社贡献出无穷无尽天文数字的粮食!我们的祖先是个体单干,而我们这一代是社会主义集体大农业,我们有能力有决心战天斗地,改变大自然,战胜大自然!不能让这片肥沃的土地,继续被水掩盖占领!不能让太白湖继续沉睡荒芜!我们要向太白湖要粮!为子孙万代造福!”公社书记杨正凯拔着算盘珠,慷慨激昂的动员报告,掀起了全公社“农业学大寨”“苦干、实干、拼命干”的热潮,拉开了东港公社“向太白湖要田要粮”的战斗序幕。这一干就是两年。全公社上万名男女正劳力、自带口粮、烧柴、蔬菜、油、盐、铺盖,“转战南北”整整干了两个冬春,才完成两条纵横交叉,贯穿东西南北的大干渠。这两条宽达60米,两边堤面宽二十米,深6──10米的大干渠,将整个太白湖象切开一个扁平的特大西瓜似的大卸四块。然后,与开渠同时新建的四座抽水机房机器日夜响着,抽干整个太白湖的水。再然后,水光潋滟、荷菱滴翠的太白湖,便只留下一副被十字大渠堤分割成四大块的残躯。
别的生产队情况怎样,虹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升仙二队这两年可是倒了大霉。四座抽水机埠中的一座,建在升仙二队原来的老闸口处。这就是说,太白湖中贯穿东西的大干渠就从升仙二队开挖;两条大堤共六十米宽的堤、渠面就从升仙二队修起。这一渠两堤连同两边倾斜的堤脚共占去了升仙二队所属120米宽,千余米长的二百多亩田地和十好几家的自留菜园地。修堤两年中,公社不给补足款,只是免去了升仙二队的上缴公粮,全队一百几十口子人全靠剩下的几十亩地活着,几乎家家都没菜吃。虹羽她们六个人由二丫带队,冬春上工堤跟全队男劳力一起挑土修堤,因为她们是全队最没拖累的女正劳力。几个人累得皮开肉烂,腿疼腰酸地挣个一千八百几十分工分。夏秋回队却没活儿干了,因为队里剩下那点田地里的活儿,还得让留下来的女人们和回队的男劳力挣点儿工分养家活口呢。几个女孩倒又闲得无聊闷得发慌。这倒真成了半年辛苦半年闲了。
两年多战天斗地的结果,太白湖的湖底倒是丑陋的裸露出来。但却到虹羽依依不舍、满心惆怅地离她而去的时候,湖底依然没有变成良田。因为四大块湖田上的支干渠尚未修通,雨季的降水和原来大田里的排水依然不能及时进入大干渠排出。加之千百年来烂藕污泥又稀又深,人、牛根本不能下去耕作,若是积了水,就更无法栽种了。而且当时是集体大农业,那些湖田也不是谁想种想收就行的。还得将它们分割成小块,丈出面积,分配到各大队,生产队,然后才能耕种。而这些工作也因为水利网络尚未完成而年年积水迟迟不能进行。因此,那一片既没了荷藕莲菱、又不能耕种收获的湖田便荒荒地闲置在那里,成了公社“学习大寨”的上报报表上的纸上画饼,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粮仓”。只是在原来湖边的小子堤边倒是长了些很茂盛的青草蒿丛。于是,那里便成了放牛娃娃放牛的天地。升仙二队和其他三个大干渠排灌口上的四个队,因了这种种原因,不仅没有增加“百亩良田”还失去了原来肥沃烂熟的二百多亩良田美地。升仙二队的生活物资基础大大减少了,全队赖其为生的人生活水平急骤下降,人们的生存条件便受到“一穷二饿”威胁。俗话说:穷争饿斗。为了生存,升仙二队的人们便失去了往日相处的平衡与和谐。沾亲带故的人们甚至为一小角菜地和抢着干那可以挣工分的农活而吵骂争斗,会谩骂、埋怨当队长的老憨派工不均不公。于是,好脾气的老憨,队长也不好当了,还常常会被些尖酸刻薄的俚语村言,气得咻咻地叹气,眼红红地骂娘呢。这样一来,虹羽她们六张全靠工分吃饭的嘴便是多余的了。
老憨队长嘴里常说的“穷水洼子”不幸成为事实,于是他常对虹羽她们说的“来这儿受苦干嘛呢?”便也变成了“来这儿争饭吃干嘛呢?”是啊,原来吃苦受累流汗,总能换来“秋收满阪稻谷香”那满仓满囤的粮食、棉花、食油什么的。现在可好,有种子没地下,有汗没处洒,那些人们赖以生存粮、油、棉可不会从天上掉下的呀!怎么能不让百十口子的当家人老憨着急,窝火儿呢?
且不说老憨队长充满怨火的话给早就情绪动荡不安的虹羽、兰兰们心里添了“堵”,只说这三年里动荡不安的知青队伍中各种各样的变化,就够让越来越人大心大的知青们心烦心散的。
改湖造田的第一年年底,邵林全公社第一批被招工回城了。说是第一批,其实只有两个人。另外那位男知青,听说也是市革委一位什么干部的儿子。招干最主要的条件是政审合格,说起政审来,当然谁也审不过革干子弟。还有些明白自己不易通过政审的知青们,纷纷通过包括结婚、招赘等方法在内的各种门路,想方设法离开这个被天灾人祸弄得越来越苦、越来越穷的地方。按理说全公社其他的大队,生产队不像升仙等四个队那样压去了田、地,是不应该出现什么生存的麻烦的。殊不知那些湖田一经作为学大寨的伟大成绩上报省、市革委,那就得产粮啊!上级机关级级上报,他们可不知道这些肥美的湖田还只是公社宏图上的一些小格格,或者知道了也不愿或不能够戳破这层既体面又有份量的窗户纸。于是,公粮任务下来了,余粮指标下来了。当然,增加了良田就得产粮,不产粮那叫个啥伟大胜利呀?
那些个任务指标拿什么来完成呢?那上万亩非湖又非田的土地上可只有浅水污泥!于是,公社便把那些任务指标,还有给四个生产队减免的每年应上缴的公粮余粮数分下每个大队。大队又分下每个生产队。这样,每个生产队的田亩没有实际上增加上缴公粮余粮却增加了,还增添了很多按田亩摊派的上缴款项、实物,这可不就越干越累越是个穷了吗?
从那以后,美丽富庶的东港不再美丽不再富庶,连各个有知青的队的队长也私下对知青们说:“咱这地儿再也不是啥好活人的地方了,你们有路子只管找条活路吧,俺们一准好好给你们写表现,快快盖图章。唉,快走吧,孩子们,俺这地儿可没个好了,连俺们自己个儿还想外出讨米呢!这不,放下镰刀该吊起锅了,你们呆在这儿干嘛呢?唉……”腊月二十二从工堤上一回来,兰兰、小玉、珍儿几个人就跟虹羽商量乘着离过年只有几天的时间了,赶紧回城去找家长们想想办法,走走门路,想办法离开这个连土生土长的人们都想离开的地方。虹羽说:“怎么回?年终决算不是只分了百来斤粮食指标吗?上工堤吃了队上的饭还欠着超支款呢!连路费也没有,可怎么回家呀?”兰兰说让虹羽找二丫商量,让她爸老憨给咱几个借点路费,六个人才三十元钱,老憨队长心眼好,不会不肯的。虹羽说:“队长心眼再好也不能当钱使,队上也是个穷,听说连给几头牛买稻草过冬吃也没钱呢!”兰兰说:“哎,这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困在这儿?那过年怎么办?让家里寄来钱可等不急了,这冻死人的天,连棉柴也没得烧了,这可怎么办呀?”说着说着,几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眼泪刷刷的往下掉,一团儿哭得伤伤心心的。虹羽被他们哭得心里烦烦的乱。她看看冷冰冰的屋子,北风正从掉了泥的大洞小眼里嗖嗖地往里钻呢!想想说:“都别哭了,能哭出钱来那我也哭。这不是还有好几天吗?我去找春姐想想办法。”虹羽说着正想往外走,就听门外有人边推门进来边说:“虹羽小丫头还记得我春姐呢?这可还算有点儿良心。”虹羽一看正是春姐来了,进门便掏出两封信交给虹羽。然后,她四下打量一下破烂滴漏的屋子,啧啧地说:“这房子可怎么过冬天呀!壁上的泥掉了这么多,麻杆儿壁没了泥可挡不住小刀子似的北风呀!好了,小丫头们,别哭了,国栋书记让我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公社下了通知,把全部愿意留下过春节的知青们分下户去。我们大队只有你们六个人了,国栋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们都愿不愿意下户去?他已经安排有才团支部落实好了六户愿意照顾你们的家庭,如果你们愿意而且留下来过春节的话,立马清清行李跟我去大队部,有才哥在那里等着呢。”春姐说完看看虹羽,又看看几个早擦干泪水听她说话的女孩。这两年,春姐年龄更大了,眼角现了鱼尾纹。她人也变了很多,一副公事公办、高居临下的样子,让虹羽她们不敢随随便便回话。虹羽想想说:“我是愿意的,只是口粮问题怎么办?还有这间破房子……”春姐说:“如果你们都愿意,全部口粮由大队负担,由大队每月给户主80斤稻谷。怎么样,够了吧?这房子也由大队拆了去另有用途。兰兰、小玉,你们几个怎么样?不愿意直说,大队也不勉强你们,这房子大队也不会拆。不过,往后你们可不能说大队没有按公社指示关心你们了。”兰兰几个人低头想想,也都说同意大队的安排。春姐这才笑笑说:“这才对呢,知识青年嘛,总要服从公社党委的安排才好,好了,我去让老憨派几个人给你们背床。农具什么的重东西,顺便把公社和大队的决定通知他。”虹羽说:“通知?栋书记事先没跟队长商量吗?”春姐笑笑说:“这还用商量吗?公社党委决定的事,大队都得尽快执行,何况他一个队长?”春姐说着就走了。虹羽几个人很快收拾好衣物,行李,坐在只剩下铺草的床上等着。虹羽看看空落落冷冰冰的房子,心里不由一阵发酸发空。她们从下放到今天,整整在这房子里生活了4年。现在,她们要离开它了,虹羽总觉得在这座空空的房子里留下了很多很多原本属于她和她们的东西。“是什么呢?哦,我们充满青春的欢声笑语,青春的烦恼和眼泪,青春的思考和发泄!呵,这房子留下了已然离我们而去不再回归,不再属于我们的四载春秋!”二十岁的虹羽默默看着,默默想着,觉得自己和小姐妹们的四载青春年华,如同这栋空空的房子一样空,一样冷,一样无所装点无所附丽!那么,自己又为什么心酸酸的装满了依依不舍,留留念念呢?虹羽不知道自己是在留念这间生活了4度寒暑的房子,亦或是自己在这房子里空空逝去的四年光阴,她只觉得光阴如逝,逝者如斯,何其迅速又何其虚幻!迅速得让人来不及回头看看,虚幻得让人两手空空,什么也不曾留下似的四年便过去了。“为什么,一天一天的过得又是那么慢那么让人觉得白昼永永长夜漫漫呢?这可真是矛盾又可笑的感觉呀!难道,我还是那么喜欢瞎想,还是那么喜欢问为什么,还是没有长大吗?咄,我可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杨奶奶说,她像我这么大的年龄时,早就生下她那当书记越当越糊涂的大报应儿子了。嗬嗬,结婚,生儿子!我凌虹羽现在眼下连自己个儿还顾不上东南西北呢,哪顾得上那些个淡事!”虹羽想着,不觉苦苦地笑了,她忽然想起淑光说的“女人草籽儿命”和春姐说的“女人东飘西落的命”那些自己从来不爱听也不服气的话。“嗨,这可是真的,还没怎么着呢,这就飘上了!这一回,我可不知道落在什么队的一户什么人家里,那户人家都有些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脾气心性呢?嗨,管他呢,先对付一阵子再说,不好活的话,可真得去找罗星或者阿青哥了,谁叫我凌虹羽生来是个女孩呢!回家呆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城里没有户口,妈没粮食给我吃,还会吓得战战兢兢生怕丢了她自己个儿的饭碗呢!”虹羽想着,摸着口袋里的两封信,想掏出来看看,又想想“算了,还是安顿下来再静静地看吧,愿意收留我的那户人家,不会连点灯的煤油也没有吧?”
春姐来了,后面跟着满脸沮丧又带点儿喜色的老憨队长,再后边还有四个棒棒的精壮小伙儿。老憨队长看看虹羽几个人清好捆好的行李,嘴唇嚅嚅地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笑笑说:“小丫头们,这可不是我老憨不留你们,是因为穷哇!你们来这穷水洼子四年多,苦受了不多,活儿可没少干。我老憨是个粗人,以往有啥对不住的地方,可别记在心里。刚才春儿说了,愿意收留你们的人家,都是全大队顶尖儿的好人家。俗话说,人好水也甜,谁家也不能亏待你们,这我就放心了,唉,瞧俺这破队长当得!连几个小丫儿也护不住,俺,就不送你们了。丫头们,有空,想着来队上看看,这穷水洼子,也算你们半拉儿娘家不是?嗨……”老憨队长说着眼儿红红的蹲下,狠巴巴地抽起大喇叭烟筒卷儿呛得猛地咳嗽起来,大眼泪粒儿终于顺势滚出凹眼眶,落在乱渣渣的连腮胡子里。春枝儿拍拍老憨的肩头,说了声“搬床吧”四个小伙儿每人一张扛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