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毛毛看着茫茫然望着窗外的虹羽,兴犹未尽地说:“虹羽!虹羽!你在听吗?”虹羽回过头来,看看满脸血红的刘毛毛,说:“哦,毛毛,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刘毛毛说:“当然是真的!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脾气臭点儿,可从来不说谎。”虹羽沉沉地说:“这么说,那些血肉横飞,你死我活都是真的了。毛毛,当你看见那些血,那些尸体,你有什么想法?刘毛毛猛地一捶桌子,大声说:“报仇!誓死为战友们报仇!所以我想让你留下,当我的参谋长。虹羽,我们虽然不是同学,可我们是好朋友,一锅吃饭一年多的老插!我知道你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你读书多,脑子灵,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以我……”虹羽突然大声插话说:“不,不!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如果我不是亲耳听你说这些血淋淋的话,我甚至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刘毛毛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听着虹羽的话,她眼前重又出现王路生那具难以辨认的尸体和他那哀哀痛哭的母亲的面容。悲痛涌上她的心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声音低沉沙哑
的说:“虹羽,凌虹羽!你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如果被别人听见,你,你会倒霉的!你说的这些,最近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是高中毕业,也学过历史,我只是没有把现实和历史联系起来想过。虹羽,老实说,我没有你想得深,想得远。我觉得有的时候,当一件件事情飞快的来到你的面前时,你似乎被一种什么魔法推着走,裹着走,没有时间去想,也不容你停步!你只能身不由已地随着一股神奇意志的支配去做。虹羽,你一直置身事外,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是那些血,和那些好几次摆在我眼前的冰冷僵硬的尸体,让我夜静人深的时候,反反复复的想弄清楚这样做是不是对?他们死得是不是值得?尤其是昨天晚上,王路生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问我,他究竟是不是英雄?算不算烈士?我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心底里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但每次开完追悼会,我脑子里就只剩下‘报仇’这两个血淋淋的字了!报仇!报仇!!以血还血!!!战友们都瞪着血红的眼睛不停的吼叫着,至于‘为什么’,那谁还会去想它?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鲜血提醒着我去想想‘为什么’,而这鲜红的血又激起我更大的狂热,令我又一次带着战友们去流血!你想想,事到如今,那么多年青的战友们死去了,而我却活着,而且扔下活着的战友们不管,躲到某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静静地活着,这可能吗?我现在就像身处一股力量巨大的漩涡中心,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都不能跳出这是非‘涡’了!虹羽你明白吗?”虹羽说:“那你刚才,还要我当你的参谋长?是想……”刘毛毛抢着说:“虹羽你别误会,我决不是想拉你也卷进来。我只是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每件事听听你的意见。你头脑冷静见识广,或许,能给我出些好主意应付这个局面呢!你不用出头露面的。”虹羽说:“你要我给你出主意?好,我说了,你能不能听呢?”刘毛毛说:“呃,说出来听听,只要……”虹羽说:“只要不让你离开你的战友?对吧?哼,说白了,你不过是想威风凛凛的一呼百应,喜欢发号施令喜欢出风头罢了,你万一以后真能出人头地呢?对吧?”“凌虹羽!你太过分了,如果不是看在我们都是老插的份上......”虹羽:“不然,你想要怎样?呃,我妈在等我,我要回家了。”刘毛毛遏制怒火又央求虹羽说:“虹羽!我,我求求你,不要走!听我说,你说得对,正因为你说得对,我才,呃,才会发火的。虹羽,我是喜欢出风头,喜欢一呼百应。可是,我在农村呆了一年多,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我好憋闷哪!我不知道出路在哪儿?希望在哪儿?前途又在哪儿?虹羽,你知道吗?啊?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为什么明明不是自愿而非说我们是自愿的呢?难道,农村需要的是我们这些不是劳力的劳力吗?那我们读了高中干什么?难道农村的男人们,少了我们这些人做老婆,去为他们生儿育女吗?如果不是,那我们去那儿干什么?虹羽,你知道吗?你明白吗?我想你也不知道,不明白的,可你还是去了。你是为了保住你妈的工作,保住你妈在城里的饭碗才去的。还有淑光,明明她家里少不了她,可她还是去了,因为她的出身不好。虹羽,以你的聪明好学完全可以读大学,当大学问家,可是你却去了农村,当了纯劳力,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虹羽,你认为,这公平吗?呵,虹羽,我心里,也有很多‘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说,而且说了也没用。虹羽,我心里好闷哪,你知道吗?”虹羽看着泪流满面的刘毛毛,想不到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人竟然如此粗中有细,难怪她在农村一直暗暗帮助自己呢!轮到两人一起干重活儿,总是她抡着一个人干得多一些。两个人抬什么重东西,她总也爱把绳索向她那头挪挪,重量也是她那头重一些。自己虽有感觉,却是习以为常,倒把她的心给看粗看浅了。虹羽的心,一时又酸又热,她回过身拉着刘毛毛的手说:“毛毛,算了,咱们别想这些。我俩可是梁山泊的朋友,不打不相识,越吵越亲热,是不是?快一年不见了,见了面尽说些伤心烦心的话,干吗呢这是?都是我不好,自己爱瞎想不说,还害得你也想得烦烦的!其实,一时半会的,这天也不会塌下来,对吗?算了,喝口水。你爸妈,小弟都好吗?怎么,你一个人住这里吗?”刘毛毛说:“说是不想不说,这不又得说了吗?唉,人哪,长大了才知道‘现实’是个最避不开的妖怪,时时刻刻老缠着你。”虹羽说:“对,现实就像个影子,认真去找它,似乎哪儿都看不清它,不经意时,它却是哪儿都存在。不说现实存在的东西,可让咱们说什么呢?难道还能像小时候一样,老说希望,说幻想吗?”刘毛毛说:“也是。嗨,我爸我妈也好也不好,怎么说呢?我当时留下来,不是因为我大弟被炸死了吗?我爸妈都很伤心,我在家住着,也能常劝劝他们,他们倒好受了些。我回队也就那样,有什么意思?人活一辈子不也是个死吗?憋憋屈屈活一辈子,倒不如轰轰烈烈活一阵子!嗨,你别笑,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反正怎么着也他妈算活了一回吧?我嫌他们老爱唠叨,又不能全给他们说透了,只好搬到这里来住,也让我自由几天,早早晚晚的,也没有人管着。虹羽,你妈那儿没地方,你就在我这儿住吧?早晚也好聊聊。”虹羽说:“好是好,只是我要跟我妈说住在你这里,她还不得吓死?”刘毛毛说:“那你就不说,只说是住在我家,跟我一床睡的。”虹羽说:“你还说你刘毛毛不撒谎?这不是连想都不用想吗?”刘毛毛说:“你不是说你妈会吓死吗?我这是保护你妈呀!哈……”虹羽说:“那也得等明天跟她说好了,今天我得陪她。”刘毛毛说:“明天就明天吧。哎,虹羽,你不是说你妈一天只吃一顿饭吗?这可不行。明天,我让人给她送些煤和米、面去。”虹羽说:“别别,呃,毛毛,如果你能想点办法,还是让我自己拿回去吧。呃,真不好开口,最好,有点儿现成的吃的。”刘毛毛说:“嗨,咱们哥们儿还用客气吗?那你今天就带十个大馒头几斤牛肉回去吧,以后我来想办法,总不能让老人饿着。”虹羽说:“谢谢你,毛毛。可是,西城中学里住着几百上千口子人呢,每个教室都住满了。看看就要下雪了,你们再这样打下去他们都回不了家,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呀?眼看都要没吃没喝的了。唉……”刘毛毛说:“是啊,不光西城中学,还有几个学校也住着两边交界地搬来的居民。这件事,呃,是件大事,等会我跟大家商量了再说吧,我一个人也没办法。”这时,有人敲门进来说让刘毛毛赶快去参加追悼会,已经等了她半个多钟头呢。刘毛毛让那人拿十个大馒头二斤熟牛肉来,她自己用挎包提着跟虹羽一道出了大饭店才交给虹羽。虹羽脸红红地发烫,可为了妈不挨饿,她只好伸手接过,低声又谢了刘毛毛。刘毛毛拍拍虹羽的肩头,让虹羽明天一定来陪陪她,然后,转身跟一群人走了。
因为种种原因,凌虹羽在家乡古城呆了近一个月。只是这一个月,先是母亲由于冻、饿,在虹羽回家的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发烧发寒,晚上还惊叫说胡话。虹羽千方百计给母亲找药,找吃的喝的,没日没夜伺候着。十多天后,母亲总算病好了。这时期城里的形势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一道一道最高指示不断通过广播,通过宣传车上的高声喇叭传达到每一级党委、党支部和全国人民,然后,复课、复工、复农。嗬,真是神了!总共前后不过十多天,一切便又恢复了正常。可惜,刘毛毛却是想回队也回不去了!听说,刘毛毛在交出武器的第二天被捕,关进了看守所。
虹羽回城的第二十天上午,才跟妈一起真正的回了家。她帮助妈妈整理好房间,买回柴、米、油、盐,安顿好妈的生活后便匆匆去刘毛毛家证实刘毛毛被逮捕的传闻。看到那一家人愁苦惊惶的脸,虹羽便知道传闻是真的。最可怜的要算刘毛毛的妈妈,她老人家连哭也不敢大声地哭出来。这场运动,她也许会失掉两个儿女,她伤心饮泣的泪水只能往心里流。虹羽无法安慰两位老人,只好默默走出刘家。她为了打听刘毛毛的消息足足白跑了一天,最后才听白梅说邵林的父亲已经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虹羽便让白梅带路去邵林家问问。白梅说她有些害怕邵干部那张有刀疤的冷脸,虹羽说为了刘毛毛也顾不得那么多,好歹邵干部也是知青家长,又当过带队干部,不找他打听能去找谁呢?白梅这才硬着头皮带虹羽去了邵家。邵林父亲邵志坚正好一个人在家吃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面前还放着一瓶白酒一个酒杯。两室一厅的干部宿舍空荡荡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是堂堂市革委副主任的家。邵志坚开门看见两个女孩,一眼便认出虹羽,他让她们进屋随便坐,然后问虹羽找他有什么事?虹羽说明来意,邵志坚沉吟片刻,放下筷子,推开酒杯,然后点燃一支烟抽着,说:“刘毛毛的事,我知道,可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她现在关在公安局看守所的死囚牢里。”白梅大惊失色,不禁“啊”的叫了一声,虹羽的脸色也变了,轻轻的说:“死囚?呃,她,那不是……”邵志坚立即说:“虹羽,你们先别着急。老实说,刘毛毛会不会判死刑,我也没把握,因为这事不归我管。可是,刘毛毛在黄闯的劫狱行动中,表现了很好的悔改之意,自觉留在监狱里,没有跟别人一起逃走,据说,她也没有参加攻打军分区的抢枪暴乱。又属于自己主动交枪的人员。根据这三点,我个人估计,她百分之八十不会被判死刑。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不过,你们绝不能把我个人的估计说出去。虹羽,哦,还有白,呃,白梅,我是信任你们的,所以才这样坦率地对你们说了这些。眼下的形势还很复杂,刘毛毛的问题可能还需要详细调查,估计时间不会太短。所以,任何对于她的处理流言和议论都对她没有好处,弄不好,反而会害了她。虹羽,你们听懂了我的话吗?”虹羽沉沉地点点头,白梅也茫然地跟着虹羽点点头。邵志坚停停,又吸了几口烟,说:“虹羽,你们没有参加什么组织吧?”虹羽说:“没有。我才回来二十多天,我妈倒病了十多天,我得天天伺候她。另外,我也弄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只想站在一边看看清楚。”邵志坚看看虹羽,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参加就好。嗯,这样吧,你们去找几个还在城里的知青朋友,分头去动员你们所认识的知青,不管是否参加过造反组织的,都尽快回到自己所下放的生产队去,越快越好。”白梅说:“这轮船不是停开了吗?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啊!”邵志坚说:“交通会尽快恢复的,这个问题我来解决。三天以后,虹羽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记住,下午五点钟。你来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要走,我安排你们尽快离开。好吗?”虹羽又点点头,便站起来告辞了。邵志坚送到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看虹羽,想想,便向虹羽挥挥手,转身进屋去,关上了屋门。虹羽低头匆匆走着,她觉得邵干部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而不方便说似的。那两双眼睛里,似乎透着对自己的关怀,那是一种深深的怪怪的关怀。虹羽又一次感觉到他看自己的眼光,似乎不是在看她凌虹羽自己,而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似的。虹羽一瞬间出现的这种怪感觉,已经是第四次了。先是第一次见老顾问林大森的时候,然后是第一次见胖子于师长的时候,再然后是邵林的父亲邵干部第一次看自己的时候,自己都曾出现过这种怪怪的感觉。而邵干部的眼里,又一次出现那种眼光。虹羽觉得这一次自己的感觉更加清楚的告诉自己,他们似乎全都是在看着另外的什么人。就像一个人仔细地看着一面镜子,实际上他并不是看镜子里的投影,而是在看镜子外的他自己一样。虹羽觉得自己好几次成为这样一面镜子,只不过看镜子的人并不是在看站在镜子对面的他自己,而是想努力透过她凌虹羽这面镜子看到另外一个别的什么人。虹羽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幻觉,而且很为荒唐可笑。她甩甩头,似乎想甩掉这个念头。“他们,能透过自己看到什么人呢?自己不是与他们素不相识,素无瓜葛吗?”
喜欢东想西想的虹羽和从不想这想那的白梅,足足跑了三天。她们通过兰兰、小玉等人,一传十、十传百的竟然联络了全公社所有留在城里的一百多人,大家都表示愿意回队去。第三天的下午五点半,虹羽准时到了邵干部家里。虹羽轻轻敲敲门,门就有人打开了,显然,邵干部正等她。进门的时候,虹羽看见邵干部抬腕看了看手表,冷冷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虹羽简单的说了几天的联系经过,说有她们公社的一百零五人都愿意并想尽快回队。最后,虹羽问到刘毛毛的情况,并说自己想去看看她,问邵干部能不能帮助自己。邵志坚叼着烟听虹羽说完,立即说:“好,很好。明天早上7点,你们可以乘恢复交通的第一趟轮船回队。你们一定提前半小时到码头去,我在那里等你们,送你们买票上船。革委会考虑到知青们经济困难,三天之内走的知青,船票一律半价。呃,这个决定,市里明天会通过广播向全市通告。虹羽,你回队后去看看邵林,我这里有一封信,托你转交给他。你让他春节不要回来,安心在农村好好干。我的身体嘛。很好,只是忙点。以后的事,呃,我会安排的。现在,有很多事要干,有的事,还提不上议事日程。虹羽,你是一个很稳重很聪明的青年,这从你那天说想‘看看清楚’这句话就知道。所以,你以后跟任何人,都不要议论甚至不要提起关于刘毛毛的事情。你不要问为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有很多问题,但是你千万不要随便去问任何人。因为,有很多问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的。记住了?嗯。回去好好干,一切都会好的,会有希望解决的。呵,你先别走。呃,这里有一些治头疼感冒的药,你上次不是说你妈有头疼的老毛病吗?这药很好,不太容易买到,你带回去吧。另外,这里有二十块钱,呃,请你带给邵林吧。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很愿意帮助你们。”虹羽迟疑地接过小包,心中暗想:“上次我只是说我妈病了,并没有说我妈有头疼的老毛病呀!连我还不知道妈有这个病呢,他是怎样知道的?”虹羽想想,说:“呃,邵干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邵志坚语气柔和地说:“你有什么问题,在这里尽管问。不过,在个人谈话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叫我邵干部,我总觉得,呃,怪别扭的。”虹羽想想,改口叫“邵主任”,邵志坚竟然笑了,说:“这还不是一样吗?你就叫我邵叔叔吧,好吗?”虹羽听着他那极柔和的男中音,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极不自然地叫了一声叔叔。邵志坚又一次笑了,那冷冷的刀疤脸,竟会因了那笑容变得极蔼然亲切。虹羽突然想到,邵干部,呃,邵叔叔一定是想儿子,想女儿,想邵林母亲了!革委会副主任也是人,也会觉得孤独寂寞的吧?不然,他为什么听到一声“叔叔”,竟然那么高兴呢?想想他不是也怪可怜的吗?回到家里,不也像我妈妈一样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伴吗?想到这里,虹羽充满同情的又叫了一声叔叔,问道:“您,呃,认识我妈妈吗?不然,为什么给我妈捎药?”邵志坚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低声说:“虹羽,我不认识你妈妈。不过,同是知青家长,都有儿女不在身边的寂寞和困难。我不过是想,你妈的头如果不疼了,你不是可以走得更安心吗?”虹羽说:“哦,那,那是我听错了。这药,呃,你还是带回去吧,万一你妈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方便些。”虹羽说声谢谢,然后站起来告辞。邵志坚站起来送她,虹羽看见一点惆怅从他脸上慢慢流过。她想:“我猜得没错,革委会副主任干部,也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他也会想他在乡下的儿子的。”
邵志坚送走虹羽,关上房门,倒在床上伸展几下整天疲于奔波的躯体。闭上眼睛,想要让整天疲于应酬的大脑静一静。可是不行,脑子总总难以宁静下来,现实的纷繁与往事的回忆,总象走马灯似的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呵,总算,又平安地度过一个风高浪险的政治关隘!往后,更得步步小心,事事谨慎,绝对不能像小青年一样的感情用事了!即使是偶尔为之也会被人揪住不放的,自己的政治生命就岌岌可危了。可是,人却是一种最有感情的动物。刚刚离去的虹羽,又勾起他深藏在心底近二十年的感情,任凭他如何克制,他都不能不去想她。十八岁的虹羽,高高挑挑,长得极像当年二十多岁的李丽青,尤其是不爱说话的内向性格与离去时的莞尔一笑,更是一模一样。邵志坚觉得虹羽的眼睛跟她母亲的眼睛虽有七分貌似,却有三分神不似。年轻的李丽青的眼睛里更多温和柔顺的成分,而年轻的虹羽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冷静刚强。呵,不对,自己对于李丽青的印象和深深的爱恋,难道不是由于对她那双眼睛的误解吗?否则,就不能解释6年前自己挨李丽青那记狠狠的耳光了!“男人,简直是天生的贱种。”邵志坚自嘲地咧嘴笑笑,点燃一支烟抽着。想起自己挨了李丽青一记耳光以后,心里反而更加爱慕她了。尤其是妻子死后这一年里,自己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去看她,却不能遏制自己在夜深人静,孤枕独眠的时候不去想她。“咄,自己是怎么啦?李丽青已是满头白发的残花败柳,为什么自己偶尔看见她却依然心动不已呢?就连看见她的女儿,心里竟也会酸酸甜甜的百感交集,这可真不像曾经枪林弹雨、卧冰浴血的邵志坚哪!如今,我邵志坚与她李丽青的政治身份更加悬殊了,虽然双方已是寡女鳏夫,可这事明摆着是无缘无分的!我却为什么总总忘不掉她呢?我他妈这是怎么啦我!”
虹羽回到家里,详细对妈说了去见邵干部的经过,说了邵干部的安排,还说了邵干部让她叫邵叔叔,并给妈递过他给妈捎来的头痛药。虹羽边说边小心地观察着妈的表情,她看到的只是妈妈脸上近乎麻木的冷漠。是的,李丽青已经心如古井。她想到的只是邵志坚为什么不搭点什么吃的东西来呢?因为她在围城的近两个月里,似乎又经受一次当年在监狱里经受过的那种饥饿。如果不是多亏虹羽回来,弄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来喂自己,守着自己,那场受惊捱饿引起的大病,兴许早已经要了自己这条老命了。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心思去做什么花好月圆的梦吗?唉,这一个月来,倒是虹羽受了不少累,连小脸儿也累成尖尖黑黑的。这也不枉我当初为生她受的苦忍的气呀!眼看离过年只有一个来月了,她这一走,又得我老婆子一个人过这个年了。唉,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少洋愣是一年多没来信了,也不知道他和孩子们好吗?连二傻也因为武斗毁了他的房子,跟他三叔去过了。这个年,唉,我老婆子、哦,我才四十二岁半呢,为什么头发就全白了呢?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