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却毁了你,我又做错了一件事。”
“不,是我自己错了,不怪您。”
林大森用力咽下喉头的苦涩酸辛,沉沉地说:“或者,我们也都没有错。是这个世界,哪儿,呃,什么地方不对头。我老了,说不、明白。”汉洋说:“我也说不明白。我想,很多事,或许没有人能说得明白。但还是要继续去做,是吗?”说完,两人相对一笑,扭头走回两个孩子身边。
凌汉洋把妹妹揽在臂弯里,一句话也不说。虽然大哥浑身都是湿淋淋的,虹羽觉得大哥的臂弯仍然很温暖,很安全。她知道大哥一会儿又要去保卫大坝了,她很乖很听话的倚靠着大哥,不想多嘴问他什么。大哥看上去很累很累,她不能烦他。林大森握着儿子的手,反复说着两句话:“那四颗珠子决不能给阿岩玩。还有,那个小本子一定要等长大以后跟虹羽一起打开来看,不能给任何人看的。”阿青一遍遍地答应,他又一遍遍地说。阿青觉得阿爸今天怪怪的。这半年,阿爸真的老多了。山嘴避风处传来战士们吃、喝、说话的声音,炊食班又送来馒头让没吃饱的战士们吃。休息时间不过半个小时,林大森与凌汉洋却觉得像过了长长的半辈子。
林大森被一声报告惊醒,看见护坝突击队长于铁蛋正站在面前,于铁蛋脸红红的,嘴里喷着酒气:“报告总指挥,护坝突击队全体集合完毕。”
林大森说:“你喝酒了?”
于铁蛋说:“是,莫团长慰劳咱们突击队的。”
林大森扫了一眼队伍,说:“噢,突击队的人数增加了吗?”
于铁蛋说:“是,第三小队主动请战,除了病号现在人数共是七十二名。”
林大森说:“噢,集合干什么呢?”于铁蛋说:“系钢缆啦,第五钢缆还没系上!总指挥您……?”
林大森说:“谁的命令?”
莫志刚刚好走过来听到这句问话,接住话茬大声说:“我。护坝副总指挥。怎么,总指挥认为不对吗?”
林大森默然。莫志刚并不等他回答,转过身去对战士们说:“同志们,我们坚决完成任务,誓与大坝共存亡!”
于铁蛋也挥舞着拳头说:“对,我们决不当孬种,决不当怕死鬼,决不在风暴面前退缩!”
喝得脸红扑扑的战士们也举起手臂高喊着:“决不退缩,决不退缩!”
在这叫喊声中,林大森心里明白莫志刚的政治工作已经做到前头了。如果阻止,必须说出真实情况,他能说吗?他能够说得清楚吗?林大森看看面前被鼓动得红了眼的战士们,再看看坝上越加狂烈的风雨,心里痛苦地呻吟着:“啊,这些年青的孩子们,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只是血肉之躯吗?呵,这些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生命啊!”
莫志刚把右手一挥,说:“同志们,把钢缆系上对面的钢钩就是胜利!同志们上呀!”
宁宝把上衣一脱说:“上就上,爷们豁出去了!莫团长,别光叫唤哪!请吧?”
莫志刚稍一犹豫立刻用没伤的右手拉起钢缆,用力过猛,凑巧碰上被砸伤的左手,不禁痛得轻叫了一声,但他立刻说:“同志们有种的上!”
于铁蛋上前一把推开莫志刚,对宁宝说:“干啥呀你!好腿好胳膊的多的是呢,同志们上!”
林大森上前一步说:“突击队,上。不是突击队的同志,一个也不准上!听见了没有?莫团长,带两个大队的同志把宿舍的文件、武器、粮食、个人用品全部撤走,炊事班或许也要撤。听清楚了吗?什么也不要问,执行命令。另外,艾炼,请你照顾好两个孩子。”林大森说完,转过头向莫志刚盯了一眼,伸手抓起钢缆上的紧固夹卡说:“快,同志们动作要快,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松开钢缆,听明白了吗?走。”
凌汉洋、于铁蛋、山根、宁宝一个接一个拉起钢缆,跟着林大森走进齐腰深的海水里。因为,这时大坝上已经被海浪雨水灌满了,两边的块石墙围,反倒成了两道堤坝,原来低一米多的坝面,此刻倒象一条积水而成的小河。水里的钢缆比原来硬拖轻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否由于这些勇士们都吃饱了还喝了酒的缘故,这第五根钢缆比其他几根更快的拉到对岸,扣上了铁桩,拧紧了紧固夹卡。
莫志刚带一、二大队战士跑回营房,他让两个大队长带人分头去搬走食堂里的粮食,警卫班的武器及同志们的衣服行李等物。自己跑到团部收拾完文件及艾炼的个人用品,刚迈出营房,便听见了猪的尖利嚎叫。他回头一看,见地势最低的猪舍已经被水淹齐屋顶,风推浪涌中,猪舍倾刻就被水涌垮了。莫志刚看看大坝并没有垮掉,他不明白这么一大草甸的汪洋大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雨虽然很大也才下了半个多小时呢。他正在惊讶莫名地想着,4个喂猪的战士气喘惊慌地跑到他面前,指着远处水面对他说:“莫团长,龙,有龙呀!”莫志刚虽然不相信有什么龙,却也不由得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立刻惊得呆若木鸡:一片汪洋的大草甸中央,一股粗大水柱从老榕树旁冲出,水头已经超过树顶。大树的枝杆跟水柱绞在一起,真活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莫志刚猛想起凌汉洋说过“海水滤沙浸润而成水洼”的话,莫非这真的是海水?他跑到营房屋基处,伸手掬起眼看就要漫进屋来的水尝一尝,果真是咸的!那么,真的是海水!是从大坝下面被坝外的巨大压力压进来的海水!啊,大坝!大坝随时都有往下塌的危险,因为它下面已经被海水冲成水道了!可是,我,我都干了些什么呀!莫志刚扔下自己的提袋,冲向山嘴。他要尽快回大坝去,不管是否已经拉好那条该死的钢缆,都要让老顾问和战士们马上撤回来。再迟,可就来不及了!他一边跑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那封来自几千里之外的遥控电报,扔进风雨之中,转眼它便被风刮走,被波浪冲得无影无踪。
艾炼两臂紧紧揽着两个焦急不安的孩子,眼睛盯盯地看着在坝上水中勉力前进人们,眼看他们已经走了一半,全拉过了,扣上钢钩了!呵,成功了!他们,战友们,勇士们终于成功了!艾炼不知道这根钢缆究竟对大坝能起到多少保护作用,他只知道上级的命令已经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执行了上级的命令就是完成了任务,就应该尽快撤回来。“快,快撤!”艾炼看见林大森双臂有力地挥动着,指挥战士们往回撤。好了,撤到坝中间了,好!只有三百多米远了。快,快呀!艾炼心里暗暗在为同志们攒着劲儿,同时命令三大队的战士们作好一切准备,接应突击队的同志们上岸。
这时,凶猛的龙卷风挟着急风恶浪而来,天色更加阴暗,山一般的灰色巨浪排空倒海,眼前已是浪涌风啸,天水一色。不要说坝上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就连平常看上去巨大的坝体也似乎整个沉没在浪涌之中!海水借着飞速旋转的风力向坝头扑来,艾炼抓住两个疯狂哭喊着要冲向大坝,冲向海浪的孩子,在十多名战士的帮助下,把他们拉向山嘴更高处。
看到最后这根钢缆终于被紧紧扣在钢钩上,林大森松了一口气。他立刻抬起头,大声喊道:“撤,快撤!”七十多个人拼命拉紧战友的手,沿着墙围撤向坝西。刚走了一半,林大森便看见天色霎时更暗,咆哮的飓风挟着山一般的巨浪排空而来,他想让战士们都靠拢,几十个人抱成一团,语音还未出口,就被狂风噎了回去。浪峰已经在眼前,刹那间,林大森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死亡的意念把他的脚跟牢牢地钉在深及腰腹的海水之中。他匆匆扫了一眼战士们,看见他们紧盯着死亡巨浪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酷似待宰的羔羊般哀哀无告的眼神!呵,对不起,孩子们,对不起呀!林大森心疼地默默念叨着,他扭过头,不忍再看。就在林大森扭头的同时,他觉得自己整个身躯犹如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猛击一下,全身的每一根筋骨都感觉到断裂的巨疼。他倒下了,鬓发斑白的头狠狠撞在块石墙围上。在失去知觉前,他仿佛听见自己头骨的破裂声。
凌汉洋看见巨浪排空而来,干脆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在这样的风里水里,任何一个血肉做成的人,都逃不过死亡巨浪的追逐和致命一击的。他看见坝内坝外已是茫茫一片,大、小浪山似乎都矮了很多,那个神奇、古怪的山洞口自然也被淹没了。汉洋蓦然想起回龙镇的传说中说:“白浪湖水深数丈,经月不退”这句话,“哦,原来那古代武士是被海水围困洞中而活活饿死的!”刚想到这里,凌汉洋便被巨浪击倒在水中,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被托上浪峰,于是,他便高高在上,清楚地看到了这毁灭性的一刻:他看见七十多名生龙活虎的战士们,在这狂暴肆虐的飓风巨浪中,不过像几十根纤弱细嫩的小豆芽一般,他们还没来得及听见那声“轰隆”巨响,沉重的巨浪已砸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他看见林大森被砸倒后,花白的头顶迸出一小朵鲜红便立刻沉入水中,再也没有冒出水面;他看见于铁蛋拼命在水中挣扎,嘴张得大大的似乎叫着什么。汉洋知道他是在叫他的“小胖妞”,因为他手中高举着一点鲜红,那是他买了一年多来不及给他的“胖妞”穿上的大红围兜;他还看见王山根一个猛子扎下去,他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似的,双脚踢打,屁投一撅一撅的在水中挣扎着一点点向坝西移动。汉洋大喜过望:山根好小子,他一定抓住了钢缆,在施展他的“鹰爪功”向生之希望奋进呢!可惜,汉洋虽然身在高高的浪锋上,仍然看不见坝头上的小妹虹羽,也听不见她的叫喊声。他知道,他的小妹,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虹羽,一定看见了被巨浪高高托起的自己!她会伤心地叫喊,她会绝望地痛哭,但他却听不见了,永远永远,听不见了。
凌汉洋竭力睁大双眼向坝头方向望去,可是他的双眼透不过厚厚的雨幕浪墙,因为他只是一个凡人。倾刻,他又被浪涌掷入深深的浪谷,他看见浪谷中有很多草黄色的条条、点点,他知道那都是他的战友们。他还知道,他自己——二十一岁的凌汉洋,将会和已经死去或者暂且活着的战友们一起被这无情浪涡卷入大海,然后交给冷酷的死亡之神。可是,死神也该为我们挽惜呀!我们这一群年轻的生命,在世界上不过生活了十几二十度春秋。我们的日子应该还很长很长呢!“噢,该死的海水,真是太苦太涩了!”
海水一口一口的强灌入凌汉洋因为憋闷而张开的嘴中,汉洋觉得长时间无法呼吸的肺部,被大海压得爆裂似的涨疼,眼珠也因为涨疼似乎要脱出眼眶。“啊,真难受呀,我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权妹,啊,少洋,我告诉你们,大海可真深,真黑呀!”
对这场集体海葬,比凌汉洋看得更为清楚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高居小浪山顶的赵玉华。他趴在经常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大坝工程进度的老地方,看到了大坝上发生的一切。制造精良的德国产高倍望远镜,使坝上发生的令人撕心裂肺的海葬近在咫尺,赵玉华犹如亲眼目睹,身临其境。从林大森他们顶风冒雨去拉第五条钢缆开始,他的心便揪得紧紧的发疼。他不知道拉上这些条钢缆对大坝到底有什么**卵用,可他知道一定是莫志刚手中那封“誓死保卫大坝”的电报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否则,头发斑白的林大森是不会这样蛮干的。当他看到坝上的块石墙围被巨流冲垮,坝身渐渐下沉,近百人被巨浪打倒,继而被狂风恶浪卷入大海时,他的心裂开也似的巨痛难忍,双眼冒火!他扔掉望远镜,站起身来,高举双手伸向苍茫冷漠的天空,喃喃地说:“天哪,几十条命,几十个活蹦蹦的伢们,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天哪!”他双手捂住满是胡茬的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良久,赵玉华慢慢放下双手,伸到眼前看看,光光洁洁的,上面并没有鲜血。他冷冷地笑了,森森的白牙上沾满他自己咬破的嘴唇上流出的他自己的血。他摸摸上衣袋里的第二封电报,拿出来看看,摇摇头,然后,用手把已然湿透的电报纸一点点撕成碎片,撒向天空。“原来这样容易,哈哈!”他想着:“过去看在眼里,拿在手上重有千斤,圣旨一样的东西,也不过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一张能够淋湿,可以撕碎的纸。纸屑照样可以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哈哈……大海,你这婊子养的大海!你这外表温和善良的大海,一旦有了台风的助力,你可真是冷酷无情啊!可是我呢?我这个传达死亡命令的人呢?还有我那个远隔数千里发出死亡电报的同乡人呢?难道不冷酷不无情吗?哈哈,几十条人命,几十条人命哪!”
赵玉华跨前一步,纵身跳下悬崖。半空中,他觉得自己高大笨重的身体,什么也不附着的四肢,还有那颗流血发疼的心,都被风托着,轻飘飘的,全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解脱般轻松。他想:“哦,原来,这个婊子养的死,人人都害怕的死,也是这样再容易不过的事!”
三个月后,各种新闻媒介都报道了这一次“为了保卫海防设施,保卫国家财产,战天斗地、勇斗台风”的七十一位烈士的集体功勋。后来,有一位作曲家还充满激情的写了一曲“战台风”的民族器乐曲,以歌颂我们民族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
凌虹羽长大以后,听到过这首曲子。她认为,这位作曲家一定跟那些反复传抄那次战台风的新闻报道的记者们一样,绝对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台风、龙卷风;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鬼哭神泣的场景;绝不能体会在灾难中亲眼目睹亲人遇难,永远失去亲人的痛苦悲哀。
凌虹羽自己却亲身经历过。那年,她才不足十三岁。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大海的力量与狂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