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心下自有思量,黛玉瞧在眼中却不好多问。二女行走一阵,邢岫烟便往厨房去,说是新琢磨了一样吃食,烹制了也请黛玉尝尝。
过得半晌,厨房便送来一样酿皮。拌着芝麻酱与辣油,黛玉吃得胃口大开。因着晚饭还早,黛玉略略尝了几口便停了筷子。
略略思量,便寻来茜雪吩咐道:“荣国府例菜好些年不曾改动过,再是珍馐佳肴吃得久了只怕也厌嫌了。这肠粉、酿皮、凉面吃起来都颇为爽利,你去吩咐厨房多做几样,也往荣国府各处送送。我过门这般久,也该孝敬孝敬外祖母的。”
茜雪应下。
黛玉又吩咐道:“另则宝二哥不日南下,你也一并扫听扫听,可还缺了、短了什么。”眼见茜雪蹙眉,黛玉便道:“只需问了外祖母与凤姐姐就好。”
茜雪这才应下,笑道:“多谢太太费心,到底是主仆一场,先前我还念着宝二爷待人和善。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跟着老爷久了,难免这心下就有了比较。现下叫我再去与宝二爷说话,我竟不知是抱怨多还是客套多了。”
黛玉情知茜雪是因着枫露茶被赶出了荣国府,错非被吴海平撞见,只怕也要步那碧痕的后尘。因是便叹息一声,念及亲戚情分到底没多说什么。
厨房新得了方子,依样做了几回,果然就熟练了。赶在未时末便将几样吃食装了食盒,而后茜雪领着四个小丫鬟进了大观园往荣国府各处送去。
说来也巧,刚进了东角门迎面便撞见来送西瓜的平儿。
茜雪与平儿彼此见礼,平儿便笑道:“头晌薛家大爷送了一车桃子、甜瓜来,刚好下晌庄子上送来半车西瓜,奶奶便吩咐我送一些让四爷、太太尝尝鲜。”
茜雪也笑道:“我们太太也挂念着荣府亲戚呢,这不,才得了几样吃食,觉着最是消暑,赶忙便打发我来给老太太、二奶奶与姑娘们送了来。”
两女略略说过几句话,旋即错身而过。平儿进得会芳园里,寻了管事儿的问话,听闻李惟俭还不曾回府,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又略有些哀怨。本道随着俭四爷一道儿往辽东清查田庄,不料半道生了变故,如今俭四爷要随着圣驾北巡了。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前头凤姐儿连番催逼,平儿不情不愿应下,可这心中总觉不妥。又顾忌人言、妇道,很是辗转反侧了一些时日;如今此事拖延下来,素日里观量着好似俭四爷也不知此事,加之俭四爷又是极为出挑的人物,这平儿心中难免有些生怨。
闺怨积攒起来,又念及李惟俭的好处,不知不觉心中便多了一些惦记。
平儿将西瓜送到库房,转头儿到得东路院正房与黛玉说了会子话,略略闲谈,平儿便说起方才往薛家送了半车西瓜,算做还半车瓜果的人情,送礼的婆子回返来便说了薛家的事故。
因着滴翠亭陷害之事,黛玉心下早就对宝钗存了成见,其后宝钗虽多有转圜,可黛玉又不是泥捏的,这事儿不过是压在心中,维系了表面的亲戚罢了,又怎会真个儿揭过?
闻言,黛玉不好表露,只说:“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都各自有难处。我如今才过门月余光景,四下都是一抹黑,也不知哪个管事儿的妥帖,只能现瞧着现管。”
平儿附和道:“太太说的是,我们奶奶不也如此?前些年夫人掌家,用的多是夫人的陪房,如今清查起来,少的贪了几千两,多的贪了上万两。我们奶奶如今月份大了,也不好尽数发落了,只得一个個发落……也是难呢。”顿了顿,平儿又笑道:“好歹太太头上没个婆婆,总要自在许多。”
黛玉顿时笑了,张口却道:“也不能这般说,有妥帖长辈指点着,这管起家来总要少走一些弯路。”
平儿说过几句话,赶忙起身回返。此时茜雪业已将食盒送到了各处,又在怡红院里与二奶奶王熙凤说了黛玉嘱咐。
凤姐儿这会子最是不耐暑气,偏又不好用冰盆,一旁的小丫鬟摇着蒲扇,凤姐儿手中团扇也挥舞不停,便是如此面上也沁了汗珠。
凤姐儿闻言便道:“也不用林妹妹挂心,家中打发的人手都是办老了差事的,最是妥帖不过。那官船也定了仓位,信笺早早就送去了递铺,约莫着过几日老爷便收到了。”
茜雪便回话道:“那过会子我送些路菜、糕饼来,也是我们太太一番心意。”
凤姐儿笑着应下,茜雪这才起身告退。
待平儿回返怡红院,凤姐儿便感叹道:“茜雪自不用说,早先跟着老太太时我瞧着就是个周全的。林妹妹才这般年岁,如今瞧着也是个周全的,实属不易。”
平儿颔首笑道:“奶奶说的是,我瞧着伯府太太如今做得有模有样的,下头人也不曾出挑争宠。”
凤姐儿哼声道:“那是俭兄弟回护有加,这下头的姬妾、管事儿才不敢拿乔。外头人家里宠妾灭妻、废嫡立庶的,这根子都出在爷们儿身上。爷们儿心思不正,家里头的风气也就坏了。”
平儿已知贾琏在外头娶了个外室,心想自贾赦、贾珍、贾琏看来,一个赛一个的混账,这荣国府可不就坏了风气?想想宝玉所作所为,可不就是上行下效?比较起来宝玉虽偶尔发癫,却是比那几个还要强一些呢。
凤姐儿不曾见到平儿脸色,隐隐嗅到食盒里的香气,咽着口水吩咐道:“打开瞧瞧是什么吃食。”
平儿赶忙铺展开,内中一样酿皮,一样凉面,一样肠粉,那浇汁都单独放在小碗里,闻着就可人。
王熙凤顿时食欲大开,笑道:“这会子上了能吃的劲儿,闻着就受不了,快拌开了尝尝,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少放些辣子!”
平儿先将浇汁倒进肠粉里,凤姐儿挑了一筷子,顿时吃得心满意足。其后又尝了尝凉面与酿皮,只觉胃口大开。尤为怪异的是,她早先不能吃辣,如今却极为想着这一口,吃着吃着自己还加了一勺辣子。
凤姐儿自己个儿纳罕不已,道:“古怪,以前不爱这一口的。”
平儿便道:“说不得是小主子想吃这一口呢。”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探手轻轻抚了下肚皮,嗔道:“你也是个挑嘴的,往后只怕不好糊弄。”
秋爽斋。
探春方才忙过,汗渍渍回返内中,方才擦洗过,转头儿惜春便寻了过来。如今大观园中人口愈少,两姊妹便相处的愈发亲近。
两个食盒铺展开了,丫鬟伺候着调制了,探春、惜春相对而坐尝了尝,顿觉爽口不已。
惜春便笑道:“要我说咱们家的例菜也该变一变了,十几年下来一成不变,再是山珍海味也吃腻了。”
探春便道:“这事儿须得问过凤姐姐,你却与我说不着。”
惜春点点头,又道:“下晌好似邢姐姐又过去了,说不得这便是邢姐姐的手艺。”
探春念及邢岫烟的不已,蹙眉道:“她也是不容易,听闻昨儿大太太又来催逼了一番。说不得她来日就要出阁了,只盼着能嫁个好去处。”
说罢探春沉默起来,她年岁只比黛玉小不到一岁,算算也没几年便要出阁了。偏此时探春极为茫然,家中名声坏了,声势大不如前,还不知能嫁个什么人家呢。
惜春却是个想得开的,只道:“我却不想那么多,只待姐姐一嫁人,我便求了老太太,自己个儿做姑子去。”
“又胡吣!这些话可不好乱说。”
探春嗔怪一阵,惜春却不以为然。前日她亲眼瞧着琏二哥进了尤氏的小院儿,可把小姑娘恶心的不行。盗嫂、白昼宣淫,果然外头说的没错,宁国府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上上下下就没有干净的。
惜春虽洁身自好,却耐不住出身便是把柄。小姑娘思量着与其来日议亲时被人瞧不起,莫不如出家做姑子来得省心呢。
稻香村。
大丫鬟玻璃伺候着李纨与贾兰,母子两个吃着送来的吃食,贾兰吃得津津有味,李纨待其吃过便道:“到了老师家中要守礼,老师吩咐了课业,也要尽力完成。”
贾兰笑道:“母亲放心,老师最是亲和。”
何止是亲和?严家二公子简直就是没溜儿!昨儿方才拜师,今儿头晌便领着贾兰去什刹海打水漂。疯玩了一日,临了才布置了课业,让贾兰说清楚打水漂的道理。
贾兰一筹莫展,正琢磨着去寻李惟俭请教呢。
荣庆堂。
贾母到底上了年岁,这会子不耐寒,反倒耐热。次间里摆了冰盆,有丫鬟在一旁轻轻摇动芭蕉扇,便有习习凉风吹来。
因是贾母只略略尝了几口便停下,笑着与鸳鸯道:“总算没白疼玉儿一场,如今也知道孝顺了。”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这话可就偏了,伯府太太何时不孝顺了?往常也是没这个机会罢了,如今可不就时时想着老太太了?”
贾母哈哈笑道:“罢罢罢,我说不过你,算我的错儿。”顿了顿,又道:“这吃食吃着爽利,只怕不利肠胃。你去后头嘱咐兰哥儿,可不好贪嘴。”
待鸳鸯应下,贾母又吩咐道:“箱笼里还有些去年得的宫花?我这般年岁也戴不上,你选几样也给玉儿送去戴。”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疼外孙女儿,伯府太太又孝顺老太太,说出来真真儿让人称道呢。”
奉承一句,鸳鸯这才下去办差。
贾母瞧着食盒里的吃食,心下愈发熨帖。她生养一场,早些年得了女儿的济,如今又得了外孙女的济,偏儿孙却只知惹她生气。
此时有丫鬟进来道:“老太太,宝二爷吵着要来与老太太辞行呢。”
贾母顿时冷了脸,蹙眉道:“也不用特意辞行,你告诉宝玉,去了老爷处好生读书,往后可没人护着他,再惹祸小心遭了板子。”
丫鬟复述一遍记下,紧忙转头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