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自小跟着塔克世与觉昌安出入抚顺马市,当然知道这是一笔严重不对等的买卖。但是鞑子精明就精明在他们善于不动声色,努尔哈赤知道大明欠了他两条人命,可他硬是不响。他不争不抢也不理论,只用不响来对付李成梁,笃定着李成梁能把他的不响自动理解成不可触碰的酸楚。
塔克世从小就教他,同汉人打交道是不能把算计摆到明处的,尤其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得多的汉人时。因此努尔哈赤从未与李成梁论过祖父与父亲的血债,他知道这笔血债用汉人的法子算不清的。
生恩总不及养恩大,他李成梁是误杀了你的祖父与父亲不假,可你努尔哈赤也别忘了,万历二年时,你可是自己跪在李成梁的马前,抱着李成梁的马足请死的。万历二年的李成梁有多风光?一整个辽东鞑子的生死都握在他手!
他能饶你努尔哈赤不死,并把你收为养子,放到他帐中充当侍卫仆从,让你有机会为他李家军冲锋陷阵,你还有甚么可计较的?努尔哈赤了解汉人们的德性,他们是无理都能扯出理三分,何况他努尔哈赤本来就没理。他在十五岁那年受了李成梁一条命的恩,往后无论明廷欠了他多少,他都不敢把这笔账算到李成梁头。
所以努尔哈赤从不同李成梁算账,也不同李成梁论理,他只是不声不响地把塔克世和觉昌安的性命当成一笔分红存起来,时不时地就拿出来提一提。几十年后的那个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是不耻这种做法的,那个在历史文武双全、铁骨铮铮的清太祖会说,成天同汉人嚷嚷着欠两条鞑子命有甚么用?血债还要血来偿。
而万历十五年的佟·努尔哈赤是不够格说这句话的,他必须靠祖父和父亲的性命才能从李成梁这里得到和汉人同等的怜悯。他必须一次次地、隐晦而不经意地在李成梁面前提及此事,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李成梁这里得到隐晦而不经意的好处。
李成梁家大业大,整个辽东都是他的产业,他努尔哈赤有甚么?努尔哈赤只能把塔克世和觉昌安分皮拆骨,将他祖父与父亲的血肉当成博得同情的筹码,当成换取厚赏的人情债。努尔哈赤是很有耐心的,他知道拿汉人的好处是不能一下子全拿尽的,得要一点一点地挤、一点一点地榨,就像他把亲生父亲与祖父的血肉当成肆意啃噬的债本,能屏住性子细水长流的人才能拿得最多。
为着这一份细水长流,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赤都不愿与李成梁勾销这一笔血债。努尔哈赤心里十分清楚,这笔血债要一勾销,那李成梁就甚么都不欠他的了,他也就彻底甚么都拿不到了。李成梁笑了一声,这回笑得有点儿干,他果然没在“犟骨头”这一话题继续延伸下去,只是道,“让你拿你就拿着。”精明而冷的小鞑子又一次地得逞了。
努尔哈赤拿着弓往地一跪,朝李成梁磕了一个头道:“多谢父亲。”李成梁受得十分坦然,他是不缺人给他磕头的。“起来罢。”努尔哈赤依言站了起来。李成梁道,“现在这把弓是你的了,你既不想射箭,那我也不勉强你了。”李成梁一边说,一边拢着大氅慢慢站了起来。“进屋说话罢。”说罢,不待努尔哈赤反应,便兀自折身进了主厅。薄云移过来了,月光清冷冷的。
努尔哈赤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弯下身,用手的木制弓柄拍打着方才跪拜时,袍服沾的尘泥。努尔哈赤拍打得十分仔细,直到膝处的黑印完全消失,他才直起身来,像汉人一样正了正头的四方平定巾,尔后方跟着李成梁进得屋去。
八月份的辽东还未转冷,李成梁已然捧起了参茶。人参在东北地界并非甚么稀罕物事,别说李成梁这样的辽东总兵,就是努尔哈赤小时候,也能把参须当零嘴吃。这几年人参在南方的涨价得益于各色商帮的崛起,晋商、徽商、闽商、龙游商帮,为了赚回运费个个把人参的功效吹得天花乱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