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1587年），八月十五日。辽东，李成梁府邸。这一年中秋的月光格外清朗，空中一轮明月如盘周围一片薄云，将这座远近闻名的辽东总兵府照得一清二楚。

努尔哈赤站在总兵府如同演武场一般宽阔的院子中，在如同白昼的月光下对着百步开外的一个竖靶张弓搭箭。这一年的努尔哈赤还不是让大明人人咬牙切齿的“覆育列国英明汗”，也不是后世史书中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赤姓“佟”，全名为“佟·努尔哈赤”，“佟”是努尔哈赤妻子的姓。自万历五年努尔哈赤入赘辽东富商佟氏为婿后，他就顺其自然地按照汉人入赘的习俗改成了妻子的汉姓。

至今成婚十年以来，连辽东和高丽的文移往来都已习惯把这个建州左卫指挥使称作“佟·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便也一直未曾改回女真原姓。

实际努尔哈赤并不反感汉姓，万历二年那会儿，他在外祖父王杲的古勒寨中被李成梁俘虏后，还跟着李成梁姓了三年的“李”。李成梁曾告诉他说这是“陇西李氏”的“李”，努尔哈赤也很喜欢“李”这个汉姓，只是他并不完全理解汉人对于姓氏的荣耀感，因此他十八岁成婚之后，岳丈让他改姓他便也毫不犹豫地改了。

对于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赤而言，姓“佟”还是姓“李”并没有甚么本质区别，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明廷叫得顺口的汉姓。倘或此时大明天子忽然下旨让他改姓“朱”，他也会像前两次改姓“李”、改姓“佟”一样毫不犹豫地改姓“朱”。

姓甚么对努尔哈赤来说从来就不算一个问题。努尔哈赤屏气凝神，搭箭在弦，长弓在他手中也如满月。“嗖”地一声，箭离弦出，正中靶心。努尔哈赤放下手，道：“好弓”努尔哈赤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向坐在院中廊下、拥氅而坐的李成梁。

这一年的李成梁已过耳顺之年，往那儿一坐就仿佛一座沉稳的老山，精神矍铄却饱经沧桑。李成梁已经好几年没过过正式的中秋了，他膝下有九个儿子，如今个个在军中身负要职，却是无一人得空能在中秋回总兵府与李成梁团聚。

这会儿李成梁望向院中执弓的努尔哈赤，状似慈父般地一笑，回道，“弓好，你怎地不多射几箭？”努尔哈赤拱手作揖道。“‘君子无所争’。”这一年离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出生还有五年，建州也还没变成满清，长袍马褂还没变成国服。

努尔哈赤进到辽东总兵的府邸中来，身穿的、戴的，仍是明太祖当年定下的杂色盘领衣、四方平定巾，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也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头巾里。此刻他执弓作揖，典引《论语》，乍一看去，竟同大明一般汉人男子别无不同。

努尔哈赤是十分热衷于学习汉文的，他周围所有人都愿意他学汉文，他也不觉得学汉文是一桩苦差。金人灭了契丹国，朦国人又毁了大金朝，金朝里的女真人被朦国人划成了“汉人”，辽金一亡，帝国的东北成了蒙语蒙文的天下，女真人又一次地成了失落文明的孤魂野鬼。努尔哈赤是了解历史的，了解历史的人一般都想得很开。

从八百年前开始女真人就在各种文化间兜兜转转，契丹文、金文、蒙文、汉文，女真人甚么文字的话都会说，甚么文明的风俗都能接受。多一样不多，少一样不少，多了也不算谄媚，少了也不算风骨，反正女真本来就是无文明的群落，努尔哈赤也不在乎在汉姓之外，再多一样能同汉人打交道的工具。

李成梁回道：“‘其争也君子’。”努尔哈赤直起身来道：“儿子拜见父亲，何争之有？”万历二年时，努尔哈赤曾被李成梁收为“养子”，从此在李成梁帐中充当侍卫，隶其麾下，历经战阵，甚至与李成梁一齐出入京师，这便是努尔哈赤姓了三年“李”的由来。

明朝的边将是很喜欢收养子的，这是元末红巾军起义成功后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元末军阀割据时，不管是元军还是义军的统帅，都喜欢收养子，一方面可用家人感情来维系情分，另一方面用父子名分约束他人。

当年最爱收养子的是朱元璋，他曾经有养子二十多人，这些养子为了报恩，战场猛建战功，不但能成为朱元璋的心腹，还可以帮他节制诸将，彼此也可互相监督。这种风气在明初的卫所制逐渐崩溃后，在晚明的边将与麾下家丁中又重新蔓延了开来。毕竟身为大明子民，谁能不崇拜太祖高皇帝呢？

李成梁自然也不能免俗，他除了亲生的九个儿子之外，“李家军”中各色养子收了一大堆，努尔哈赤就是其中一个。好在李成梁的年纪和辈分都不小，二十八岁的努尔哈赤唤他一声“父亲”也不显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