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起身抚掌,便有一众舞姬簇拥着一女入内。 此女一袭碧色舞衣,身段柔韧妖娆,风姿成熟妩媚,以袖掩面,仅余一双含情美目,眼梢上扬,勾人心魄。她甫一入内,便直勾勾望着正中高位上的刘绍,目光粼粼,似有千言万语。 在座者皆好奇望着那大胆的掩面美人,只等她何时放下衣袖,露出底下真面目。阿娇悄悄侧目,便见身边男人也不例外,虽面不改色,却也目不转睛盯着美人直瞧。 阿娇微撇嘴,果然天下男人一个样儿,还以为他与众不同,原来是喜欢这等大胆妖艳的。 乐声起,那美人随之起舞,脚步翩跹,长袖飞带,腰软如柳,身轻如燕,果然如张允所言善舞。 不多时,那美人终是放下掩面的衣袖,露出下半张脸,的确不负众望,虽称不上绝世美人,却胜在浓艳瑰丽,一举手一投足间,似有万般风情。 曲声渐入高潮,她随之急旋,引众人喝彩,脚下步履丝毫不乱,一面旋转,一面朝刘绍而来,最终在他面前稳稳停下,露出勾人媚笑,伸出纤细玉手,竟是作出请他共舞之姿。 时人宴饮,不论身份高低,都爱共舞,若有人相邀却拒绝,是十分不礼貌之事。 无数道目光齐齐射来,阿娇如坐针毡,不禁垂首,微微后仰,欲将自己往后缩。 她虽对刘绍无太深的感情,到底占着王后之位,如今有女子这样大胆,众目睽睽下引诱刘绍,实在令她脸面无光,尤其是另一侧,她甚至能感受到姜夫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似在讽刺她,拿不住夫君的心。 刘绍垂眸望着眼前的那只手,微不可见皱了皱眉。 他知道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许多王公贵族都宠爱歌舞伎,只是他向来不喜这等有轻浮之姿的女子,方才她起舞时,他便有不好的预感,如今果真来请他共舞了。 新元帝一向爱美人,尤爱这等善舞的,称帝不久,宫中已纳不少夫人,这次愿意将此女送来,定是割了心头肉。 公孙偃目光灼灼,似要为他敲警钟,而身侧那小女子更过分,竟后退! 许是方才多引了几杯酒的缘故,明知若拒绝,便是公然驳了张允和新元帝的面子,刘绍却少有的任性了,沉下脸,便要开口拒绝。 眼见气氛逐渐尴尬,那美人面上已挂不住,便是张允也脸色微僵。公孙偃急得要直起身,倒是昙恂,忽然抚掌大笑着起身,行至美人身侧,对众人朗声道:“此姬舞姿果然曼妙,令恂也不禁起舞。” 他说着,竟是直接拉过美人手,至大殿中央。乐师适时奏曲,美人原本脸色难看,但见又一翩翩佳公子相邀,当即又换上媚笑,随之起舞。 昙恂向来不拘小节,疏朗旷达,舞姿也如其人一般潇洒不羁。他边舞边高唱:“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竟有一两分沉迷酒色的荒唐模样。 一曲毕,众人抚掌称赞,张允悄声问身侧侍者:“此君何人也?” 侍者是刘绍特意安排的,聪明机灵,答道:“此乃大王义弟昙恂,来信都后,便被大王封为都尉。” 张允冷笑,这等荒唐之人为都尉,刘绍用人倒是不避亲。 不一会儿,曲毕。昙恂归位,那美人则盈盈下拜:“妾冯氏阿怜,拜见大王。” 她双手置于前,上身完全伏地,作出崇拜恭敬之态,又因身姿纤弱,与方才的浓烈妖艳截然不同,不禁令人感叹,人如其名。 刘绍令她起身,张允笑道:“大王,此乃冯姬,原为长安良家女,后入乐府习舞,便是陛下也称赞不已。” “的确名不虚传。”刘绍淡淡称赞,并无惊艳之色。 张允一时不知他何意,竟愣在当场。 冯姬心高气傲,对自己的舞技一向自满,此时见刘绍毫无反应,一时冲动,对阿娇拜道:“妾久闻王后美名,今日得见,着实欣喜。妾不才,无王后之美貌,唯有舞技尚可,愿与王后一较高下。” 众人闻言,顿时来了兴致,若能得见赵姬舞,当不虚此行。 阿娇无辜的眼神转向身侧的刘绍,明明方才已经尽力后退了,怎么还是扯到她身上了?她出身世家大族,即便略学过些皮毛,怎可与这等舞姬相比?冯姬这是存心要看她出丑。 刘绍对她的目光假装未见,方才她作壁上观,现在终于轮到她了。 阿娇无法,只得应允起身。既是别人主动挑衅,她又何惧?虽然舞技不如冯姬,也未必就输定了。 她下座前,瞥一眼刘绍,决心给他添个堵。 缓行至大殿中央,在乐师演奏声中,她轻移脚步,微摆身躯,虽不如冯姬成熟艳丽,技艺纯熟,却胜在清澈纯美,天生丽质,又因身量纤细,更显玲珑婀娜,线条优美。 今日多亏楚儿挑的这身留仙裙,借着微风拂过,阿娇回眸一笑,眸光如璀璨星辰,轻舒广袖,微踮脚尖,令裙摆飞扬,大大张开,露出金色的褶皱,与原本的水红色在大殿内的灯火下交相辉映,有神女之姿,仿佛随时将羽化登仙去。 众人皆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一时忘了呼吸。只听她轻启朱唇,吟唱道:“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那声音清丽动人,空灵悠扬,又凄婉哀怨,更可叹的是,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皆是女子的自怜与对夫君的怨怪。方才神采飞扬的笑容已消失,她换上悲切柔弱的模样,望向高处的刘绍。那一袭水红的留仙裙,更衬得她纤细脆弱。 一曲毕,众人忘了所谓的比试之事,沉浸在方才的凄婉中,纷纷心生怜惜,望向二人的目光也有了些微变化,难道赵姬嫁给刘绍,竟是如此不如意? 刘绍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僵在半空,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泛白,望向阿娇的眼中有难掩的恼怒。 他苦心经营许久的宠妻形象,今日难道要付之一炬? 阿娇毫不自知,仿佛犹未走出方才的情绪,垂首敛目,眸中含泪,令底下不少人大叹王后可怜。 只有刘绍知道,她方才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中,满是戏谑与得意! 他掩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半晌,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离座,行至阿娇面前,轻轻执起她的柔荑。 他眼中盛满温柔,一手替她轻轻拭去额角因方才起舞而生出的细密汗珠,心疼道:“王后既不愿孤再纳新人,何不直说?为何要委屈自己,白白让孤心疼?” 阿娇未料到他会如此解释,正目瞪口呆,便见他转身冲众人道:“诸位都看到了,我妻堪怜,不欲令我纳新人,非是绍有意拒绝陛下好意,实在是爱妻至深,不忍她如此伤心难过。” 冯姬脸色晦暗,原本想借此挽回面子,岂料这赵姬竟刻意模糊舞技的比试,以悲情博取众人的关注,加之刘绍竟如此直言拒绝,实在令她难堪至极! 张允双眼微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刘绍,一时分不清他所说是真是假。 半晌,他道:“大王宠爱王后,我等可以理解。不过冯姬由陛下亲自嘱托,替萧王排忧解乏,还请大王留下她,至于日后如何,全由大王做主。” 刘绍不语,倒是公孙偃抢道:“使君所言甚是,令冯姬暂居宫中,还能与王后和太后作伴,大王定不会反对。” 他竟是直接替刘绍答应了! 久不出声的姜夫人忽然开口:“便令她住下吧,否则王后早已收拾好的宫殿,岂不浪费?” 她方才见那赵姬惺惺作态,便心生不满。有哪个妻子会在大庭广众下,这样给夫君难堪?偏她那好脾气的儿子,竟纵容她胡闹! 不过纳一舞姬,何须如此? 刘绍无法,两面压力下,难容他再开口推辞。况且张允似已心生疑虑,此时的确不应再有破绽。 “就照母亲所言。”他终是点头应下,日后再做打算。 …… 夜半,驿站。 张允大骂彭光:“我今日瞧那刘绍,分明没有异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陛下进言,究竟是何居心?” 彭光紧张不已,一边擦拭额角冷汗,一边道:“使君,不是我妄言,实在是刘绍那厮提防之心甚重,又贯会装,今日君所见,实在与他往日大相径庭!” 张允将信将疑,他观察了许久,丝毫没找出破绽。 彭光赶紧道:“请使君容我些时日,定找出证据!” 张允冷声道:“我便再容你十日,十日后,我启程回长安,你若还是如此,休怪我如实禀报陛下!” 彭光一面诺诺称是,一面往外退。才出驿站,他便找来随时,低声吩咐:“赶紧入宫,转告冯姬,刻不容缓,当迅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