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番铿然语声,暗沉沉的天空忽地划过一道闪电。正在全速前进的列车猛然间鸣笛拉闸,轰隆隆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吴书记连忙探身车窗外张望,只见铁轨两侧人影绰绰,竟是布满了队列整齐的解放军。正自惊骇错愕,车厢中已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吴书记,南京军区情报部的王……” 门口警卫话还没说完,包厢的门就已经被打开了,一身戎装的王天风怒容满面地闯了进来。 “老王,你!”汪曼春震惊懊恼,实没料到他居然能“疯”到这个地步,一时急得气结语塞。 “是王部长啊。”吴书记只得强作镇定笑脸相迎:“好久没见,您、您这是做什么嘛?” “做什么?我倒还想问问你呢!” 王天风眼中寒芒四射,气势逼人地冷然开口:“调到107椅子还没坐热,就急不可耐地要锄掉所长,唯你独尊吗?” “王部长,您这是什么话!”吴书记一头冷汗,涨红了脸煞是委屈地为自己分辨:“我是奉了中央首长的命令,押送反一革一命疑犯回北京接受调查。” “反一革一命疑犯?”王天风嗤之以鼻,伸出手道:“既是奉命,逮捕令在哪里?” 吴书记一噎:“这……” “如果没有的话,那你可就是公然绑架我党情报干部,居心何在?”王天风咄咄逼人毫不放松。 “老王!”汪曼春急急打断他试图圆场:“是我自己提出来要跟吴书记走趟北京澄清问题,你是不是错听讹传误会了什么?这是我们107内部的事情,你不要插手,赶紧回去吧!” “哦,原来是一场误会,汪所长是自愿去北京。”王天风怒极反笑,上下打量她点头道:“那手铐脚镣,也是你自己给自己戴上的吧?” 汪曼春一愣哑口。王天风的警卫员已直逼到吴书记面前,摊掌吐出两个字:“钥匙。” “王部长,您别逼我。” 吴书记推了推眼镜,心虚为难坦言劝道:“我与汪所长无冤无仇,完全是执行命令并没有私心。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证据和逮捕令宣判书都会有的,难道还冤枉她不成?您这样不管不顾地带兵拦火车劫人,就不想想将来她罪证落实后,您又会怎样?” “老王,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请你走吧!”汪曼春也破天荒地惶急求肯:“吴书记是个老实人,他真的只是奉命行事,你别为难他,他以后也不会再提及此事的。” “笑话!”王天风看都不看她,一径对吴书记嗤鼻冷哂:“我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胁持了107的所长。而你口口声声上方有令,却拿不出任何书面证明。107是新中国举足轻重的情报部门,与南京军区同属中一央一军一委直辖,一旦面临危险,军区自当武力相助。吴书记既是老实人,就老实地告诉我:这种情况下换了是你,仅凭对方几句话就收兵走人吗?” “那好。既然王部长不相信我,不妨派人随我们同去北京。看看我吴某究竟是劫持绑架,还是按纪律将人送到了公安部拘审。” 吴书记争辩不过只好让步,而王天风却毫不领情: “军队里各司其职,哪来的闲人有空陪你走这一趟?把人留下由军区看管,等你拿来了拘捕令,我自会将人送过去。” 吴书记眉峰一锁,神色倔强:“不是我信不过您,但汪所长可不是普通人哪!万一在军区时‘恰巧’出逃失踪……” “吴书记不必影射什么。”王天风不耐地挥手打断:“明说了吧,今天你不把人留下,就休想离开这里!” “你!你这分明就是拥兵自重,包庇反一革一命分子,对抗中央!” “开口中央闭口中央,你的一面之词就是中央精神吗?” 眼看着场面闹僵各不相让,双方手下都开始暗摸武器备战。汪曼春急得变了脸色,却又深知毒蜂的脾气无计阻拦。 “这里是怎么回事啊?” 洪亮爽朗的一声问话,突然打破了满弦般绷紧的氛围。一位军装笔挺仪貌威严的魁梧大汉步履稳健地走上车来,堵在车厢的士兵们霎时让出一条路,齐刷刷地向他立正行礼。 转眼间,来人已步入包厢冲王天风嚷:“我说老王,怎么,这点小事还没解决?” 王天风冷哼着答:“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许司令,您怎么来了?” 吴书记大惊失色,慌忙敬礼。汪曼春也不自觉起立站成笔直的军姿,牵动身上的镣铐一阵哗啦啦轻响。 许司令目光炯炯,径直走到吴书记面前,展开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国一务一院刚刚发来的批示。有关汪曼春同志的种种问题,现撤除其一切职务,移交南京军区政治部看管,有待进一步审查。你,还有什么问题?” 微雨薄曦。天,将明未明。 汪曼春在部队战士们的簇拥下步下火车,走过铁轨,坐到了军用吉普的后座上。 “小汪同志,受苦啦!” 许司令甚是亲切地同她握手,怜惜地望着她腕上的淤青皱了皱眉:“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 “许司令,您这是?”汪曼春满腹狐疑不解,一时完全回不过神来。 “许司令是个直爽人。既然问你,你就直说!”前座的王天风余怒未消地插了一句。 “医院。” 咬了咬牙,她扬起水雾氤氲的静澈明眸如实答道:“许司令,我想去医院。” 一行人赶到南京军区总医院,手术室门前的指示灯依然红得触目惊心。宽敞空荡的走廊上,郭骑云孤零零一人背抵着墙,身形僵硬地对着严丝合缝的隔离门怔怔发呆。 “怎么样?”王天风大步流星走过去问。 眼前这太过熟悉的场景令汪曼春陡然间心生怯意。闭了闭眼,深吸气,她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司令,部长。” 郭骑云忙不迭地站直身行礼,随即看到落在后面的汪曼春,不自觉又黯然垂下头去。 “我问你,情况怎么样了?”王天风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怕是——不太好。” 郭骑云耷拉着脸声音沉痛,忍不住又瞟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就已经在人工呼吸心脏按摩了。刚刚又一拨人推着各种仪器跑进去,是从其它科室急召来配合抢救的。我瞧他们的表情,不……不好看……” 汪曼春听了这话身子一晃,面无人色地扶住了墙,竟是一步都再迈不开。 “闭嘴!”王天风瞪眼怒喝:“我问的是客观事实,谁要听你这些凭空揣测!医生们怎么说?” “医生们都在里面,要手术结束后才知道啊。”郭骑云含混嗫嚅。 “好了好了,老王,你也别拿他撒气了。” 许司令叹了口气,上前来拍拍他安慰道:“眼镜蛇同志多年深入敌后,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荡过?未必就捱不住一场手术。再说,有个情深意重的好老婆等着,哪个傻瓜舍得撒手而去啊?” 他边说边走到汪曼春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率直坦荡的目光中是发自内心的赞赏:“小汪,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什么也别担心,好好守在这儿等他醒来。我老许向你保证,就算外面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阻止你们夫妻再聚一回!” 天色大亮,潇潇雨歇。 许司令带着警卫员离开了。郭骑云也在王天风附耳吩咐了什么之后,匆匆而去。像尊石像般默坐枯候的汪曼春视而不见,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深究。此刻,除了手术室里不知生死的人,她已全然顾不上其它,脑海里一片空白。王天风侧头凝视那平静如水却愈见惨淡的容颜,仿佛看着流淌在她心间的汩汩热血,在这分秒无尽的等待中,一滴一滴地耗尽。 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打破死一般的沉寂:“早按我的意思动手把他抢出来,或许还不会恶化至此。固执,迂腐!” 汪曼春浑身一震,端的是气不打一处来,攒眉怼道:“你还敢提这个?又是围抄县委又是拦火车的,你到底是新中国的军区首长,还是国民党军阀?” “沙鸥同志,又要来当我的政委了么?” 王天风不怒反笑,上下打量她点了点头:“总算还有点人气,像个活物了。我还以为毒蛇再不出来,你就要在这里殉情了。” “疯子!没正经!” 汪曼春口上含嗔,神色却柔和了许多。心知他是看自己绷得太紧,要转移她注意力稍稍放松罢了。而微一转念,又忍不住严肃起来:“你说你这人,耍疯犯浑来这么一出,也不考虑后果吗?吴书记说的没错,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不会放过我,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可你将来……” “你自己都没想有将来,我的将来要你管?” 不想此言勾起他一直克制着的真怒,王天风刷地沉下脸,语声阴恻一触即发:“当时我要你带几个人同去,你说不用你有把握。其实,你是打定了主意去自投罗网的,是不是?” 汪曼春苦笑:“既然逃不掉,又何必牵连无辜?” “好,好!你就这么急着牺牲自己,是想留下个贞节牌坊,等毒蛇醒了供起来吗?” 王天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什么事都要一个人扛,被逼到绝路还谈什么法律制约,你跟你的蛇宝还真是好夫妻,连这些臭毛病死脑筋都一模一样!” “那你想干什么?发动兵谏?” “如有必要,为什么不?一个过河拆桥迫害忠良的政权值得你们去殉道吗?” 王天风浓眉一挑,义愤铿锵:“我不像你们文化人,张口主义闭口信仰。老子当年进蓝衣社,为的就是复兴中华除暴安良。国民政府做不到,我加入共一产一党去推翻它;要是共一产党也做不到,我也不会困死自己。天下为公,我的忠诚是给这个国家,不是什么党派领袖。沙鸥,你也是纵横乱世杀伐决断的巾帼豪杰,什么时候学得这套愚忠?” “愚忠?老王,我和我师哥也不是拘泥于意识形态框框里的人。我们一生所求,也不过是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而已。” 汪曼春也激动起来:“可你别忘了,我们好不容易赢来的这个新政权其实并不稳固。美帝,苏联,台湾,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往往一个失衡就可能导致全盘倾覆。肃反运动发展至今,纵然已偏离了我们的初衷,但不可否认它的必要性。这期间的种种错误,相信假以时日都会被更正过来。难道我们因为个人原因,就失去宽容忍耐地要打破和平,导致国家再度分裂百姓喋血吗?” “我说不过你。我只知道生死搭档,同生共死不可分割。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作死,我做不到!” “老王!打仗哪能永远进攻?有时也需要战略转移。就算你无牵无挂不在乎什么,总得为你手下想想。郭副官跟随你这么多年,现在有家有口妻贤子孝。上面若是追究起你,他怕是也难逃厄运。” “追究?”王天风一脸倨傲不屑:“追究什么?我的每个举动皆事出有因。我告诉你,我毒蜂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你不用这么紧张。有许司令在,料他们还不敢动军队的人。” 汪曼春听了这话稍松口气:“你倒是有恃无恐!许司令跟你对脾气,有交情,这我早知道。可我跟他完全不熟,他怎么会对我这么亲切友好?” “他呀,他是从心眼里,看重欣赏你这种有情有义的女人。” “嗄?什么意思?” “怎么,你不知道他的罗曼史?” 汪曼春哭笑不得:“疯子,你以为107所是收集八卦情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