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绵长,凄寂清冷。 淮阴县委斜对面的街角檐下,郭骑云看了看腕表,默默燃起一根烟,难掩心底焦虑如焚。 “你确定,毒蛇是在这里?” 两小时前,他曾这样询问身边村姑打扮的旧时战友。 正翘首张望的娇俏美妇肯定而惶急地点了点头:“阿姐担心会有什么变故,早让我潜伏在村里守住姐夫。我亲眼看着他们从那个卫生室出来,一路尾随跟到这里的。” “几个人?毒蛇看起来还好吗?” “不好。” 女子红着眼睛低下头,声音哽咽颤抖:“足足有一卡车子人,都穿着公安制服,像拖牲口一样地把姐夫拖上了车……” 郭骑云蹙眉咬牙,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毒蛇是何许人?日伪,军统,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怎么时至今日胜利了,反倒…… “别难过。曼丽,我们很快把他救出来了不是吗?” 不欲再作深想,他只一扬手,蛰伏于黑暗中的憧憧人影无声无息鱼贯而出,迅速便将整个县委大院密实包围。 “你们这是……” 此般阵势实在非同小可。于曼丽惊愕之余,定神四下里环视,讶异道:“不止特种分队,居然连随军的医疗急救组都带来了。老师这次,还真是有备而来布置周密啊!” “那当然。处长本是准备直接动武,把毒蛇硬抢出来一起送香港的。”郭骑云实言相告。 “什么?老师还真敢……”于曼丽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阿姐绝不会同意的。” “是啊,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围住这里等消息。处长给我命令的时候,显然是被气坏了。” 郭骑云有些哭笑不得,叹息感喟:“我们处长这辈子啊,大概也就只有你姐能逼着他改主意了。” 于曼丽颇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那老师是回南京了?” “不清楚。他当时正在气头上,我哪敢多问?” 于曼丽凝目前方黑漆漆的院落,沉吟着开口:“既然姐夫这边有你,就不用我盯了。我想赶回上海去。” “这三更半夜的,等天亮了再走吧。再说,或许阿诚也在这里呢!” 最后这句令于曼丽露出瞬间的迟疑,旋即却还是坚持道:“我不放心阿姐,想立刻回去。” 郭骑云一愣:“难道不是她,会带着批文来救毒蛇?” “我是担心那之后怎么办,想去找老师商量商量。”于曼丽越发显得焦急不安:“郭副官,你就别拦我了。” “那……好吧。”心知劝阻不住,郭骑云只好将车钥匙递过去:“雨天路滑,开我的吉普安全些。” “多谢郭大哥,那我姐夫可就拜托你了!” 于曼丽匆匆离去前感激信任的一笑,便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 屋檐下的淅淅落雨,仍旧不止不休。 郭骑云围着静默无声的无线电绕了几圈,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 扔掉烟蒂,他烦躁地拉了拉军用雨衣的帽沿,举目远望,天地浑沌,不见微光。 拼酒宿醉的张书记和李副科长没有能及时接听省公安厅打来的电话。他们是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从热被窝里揪起,接连几杯冷水浇醒的。而当郭骑云再三盘问后率人冲进后院的私审现场时,明楼已陷入昏迷超过四个小时,气若游丝,水米不进,完全丧失任何感知意识。慌了神的小杨小赵不敢将人送医院,只偷偷叫看守所的护士输葡萄糖以维持生命。那些根红苗壮却从未经正式医疗训练的小护士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紧张害怕技术又差,轮番折腾了大半夜,将他的静脉都扎烂了。以至于抢救人员赶到时几乎无处下针,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条好血管。 泥泞颠簸的乡道上,救护车拉起凄厉的警笛,万分火急地赶赴医院的时候,明楼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凌晨五点,南京军区总医院二号手术室终于亮起红灯。郭骑云站在缓缓闭合的隔离门前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抬眼间,这才意识到廊前空荡,寂寂无人。 除了他自己,竟然没有一位至亲旧友守在手术室前徘徊忐忑,殷殷祝祷。 同一时间,南京火车站。 呜—— 军用专列发出启动前的长鸣。 汪曼春静静坐在窗口,默默望着缓缓后退的站台。 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无数次。只是,作为囚犯的身份倒还是头一回。 垂眸瞟向腕间的手铐,她不由自主牵了牵唇角。 人生如戏,世事无常。 “汪所长,对不起,委屈你了。” 软卧包厢的门被推开,面露歉意的来人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虽然我到107不是太久,但毕竟同事一场,我真的并不想这样的。” 汪曼春淡然颔首:“吴书记,我自然明白你也是奉命行事。这个结果我早已料到,你也不必心怀不安。” “你早知道会是这样?”对方一脸惊讶愕然。 “像我这样的人,只要还有自由,对你的那些领导们来说岂不是太危险?” 汪曼春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换作是我,也一定会抓住时机先发制人。至于罪名,以后再慢慢安上就是了。” “明知是陷阱,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做这场交易?” 吴书记脱口一句,随即自己也意识到了答案,却又不可置信:“就为了送明楼那个反/革/命去手术?” “他究竟是什么人,总有一天会清楚的。”汪曼春懒得跟他争辩。 “在北京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汪所长与丈夫伉俪情深,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吴书记不由得耸然动容:“但我,我怎么都没料想居然到了这种程度!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汪曼春默默听他自说自话大发感慨,神色平静不置一词。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恐怕是连他的手术结果都等不到的。” 吴书记越发扼腕痛惜:“此去北京,就算处决宣判没那么快,可秦城监狱是个什么地方?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啊!” “无所谓了。” 汪曼春对着窗外的茫茫雨幕,淡淡摇头:“入院介绍信我已送到,救护车正在赶来,手术书上也已签字画押。最后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但愿天可怜见,他能够挺过来。”吴书记心有所感由衷道:“但愿你这样的牺牲,终不至于全无意义。” “怎么会全无意义?” 汪曼春昂首一笑,字字雪亮掷地有声:“我师哥是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的男儿。他这一生都在出生入死。此次若能闯过去,我自是欣慰欢喜。但即使不能,死也死得有尊严。我只是做了我必须要做的而已。为他赢得这个抗争天命的机会,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