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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维扬走上城楼。往远处眺望,隐约可以看见卫国人营帐的轮廓。他靠在女墙旁边,看着城下逡巡着的卫国士兵。“那个奸细呢?”他问道。    “回将军,他在那边。”跟在后面的一个卫兵回答道。    白维扬闻言转过身去,远远地就看见奸细被绑着,他旁边站着两个士兵,一个士兵在问话,另一个士兵则拿着笔和纸在记录。白维扬眯着眼睛看,士兵手里的纸上,一片空白。看来这奸细还挺有骨气,都被抓上城楼了,还不肯交代。    白维扬看起来毫不恼怒,他甚至还挺有兴致。他道:“好,很好。”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系在腰带上的虎头银印给解下来了,他一边抛着那枚象征着将军身份的印信玩,一边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两个审问的士兵看见白维扬来了,都站直了身行礼。白维扬一摆手:“不必不必。”然后饶有趣味地看了被五花大绑的奸细一眼,道:“都问到什么了?”没等两个士兵回答,奸细就对着这个破坏他大计,从他背后一脚把他踹翻的白维扬吼道:“你们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要杀要剐痛快些,你们这城,迟早是要破的!”    白维扬把手伸到负责记录的士兵面前,把纸和笔给接了过来。他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奸细怒目圆瞪,对着他就啐了一口,那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就溅在白维扬衣领上。前一刻还很有兴致拿着纸笔的白维扬脸色登时有些难看,他半眯着眼,看着那个奸细。    奸细自以为激怒了他,便冷笑一声,接着一咬牙,就要咬舌自尽。白维扬早料到他会自杀,他一支毛笔就往奸细的口中戳了过去,硬是用笔杆抵开了他的上下牙。毛笔沾着墨汁的一头被奸细咬在嘴里,奸细挣扎着要把毛笔顶出来,白维扬偏要顺着他牙齿的活动旋转笔杆,把毛笔上的墨汁全都滴在奸细嘴里。    白维扬看着奸细愤怒地扭曲着的脸,故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在城里放火、药的不止你一个,你们故意把火、药塞到人手里,为的不是吓人,而是把岳知否引出来,我说的没错吧。”    奸细咬着笔杆,几乎要把竹制笔杆咬断。    白维扬:“你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你们到处传谣说韩退思死了,实际上,你们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因为怕此中有诈,怕韩退思诈死,挖陷阱给你们跳,所以你们就要把她给找出来,好问清楚,她当时有没有把韩退思杀死。对吧?”    奸细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他还瞪着白维扬,但显然已经不如刚才那样气势汹汹了。白维扬挑眉一笑,拿着毛笔在人家嘴里涂,他说道:“何必大费周章去找她,问我不就得了,那一刀,就是我刺的。”    奸细一听,顿时意识到,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正正就是白维扬。“呵,”白维扬笑了一声,“你们在京里到处说,你们怕的不是韩锐,不是韩退思,而是我。没想到,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啊?怎么,见了我,怕成这样?”    白维扬望一眼城下卫国人的营帐,方才在营帐外围逡巡着的士兵如今都站定了。他们其实都在远处看着城楼上的动静。    他的笑意瞬间敛了,他把手里毛笔一抽,奸细僵硬的牙关啪地合上。他站直了身,眼睛看着奸细,话却是对城下的卫国人说的。他道:“我没打算在这里杀你,你给我回去,告诉你们的将军,你在这里见到了谁。”他向一旁的士兵打了个眼色,两个士兵把奸细架了起来,拖到城墙边上。白维扬向城下朗声说道:“你可说清楚了,白维扬我,就在这里。当年你们是怎么被我爹打回去的,如今你们就等着怎么被我打回去。”他揪过奸细的衣领,逼他对上自己目光。“听清楚了?”奸细说不出话来。    白维扬一挥手,一个士兵抓着绳子一头,一个士兵抱起奸细,就把他丢了下去。奸细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顺着城墙翻滚着坠落,白维扬看着他快摔到地上了,抽出佩刀把绳子斩断了。奸细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他狼狈地爬起来,拖着缚在腰间的绳子,仓皇地往营帐的方向跑去。    城楼上的弓箭手立即拈弓搭箭,瞄准城下逃窜的奸细。白维扬止住他们:“不必,就让他走好了。”城楼下是一大片空地,他站在城楼上说话,城下的卫国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他对弓箭手们说道:“你们,跟着下来搭灶。”    这一天,笼罩在泰州城上空的阴霾似乎都散了不少。在被卫国人骚扰多日之后,泰州城的百姓终于等到了京里来的援军。白维扬在城楼上喊话过后,没过多久,整个泰州城都知道,京里那个跟左尚书仆射韩退思齐名的白维扬,领兵来支援了。多日以来在城里蔓延的恐慌终于止住了,虽然泰州城只剩了一堵被炸掉一半的城墙,城里的百姓还是对击退卫国人,充满了信心。    白维扬一到军营,就下令添灶。这一添就添了够十万军队使用的灶台,他大张旗鼓地把城里能募集的民夫都找来了,加上守兵,一大群人整整忙了一天,才把灶台搭好。    白维扬看着人们在军营里布置,这时候,一个卫兵小跑到他身后,道:“将军,车驾准备好了。”白维扬点了点头,道:“吩咐下去,这些灶台,每天夜里都要点火,直到他们退兵为止。”卫兵应道:“是。”接着便退下了。    深夜时候,军营里搭灶台的人都散了。白维扬带着卫兵,纵马往军营附近一处民居赶去。    就像泰州城里的其他民居一样,这里没有点灯,屋里黑漆漆的。几个卫兵走在前头,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前厅里才点起了一点微弱的灯火。    白维扬跟在卫兵后面走了进去。一进前厅,就看见简陋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站着两行士兵。白维扬从两行士兵中间走了过去,他在前面卫兵的引导下,走到了一个房间前面。    平民百姓的屋子里不摆屏风,一掀开门帘,白维扬就看见了远处躺在炕上的人。    韩锐循声也看向了门外。镇守京畿的门户泰州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在卫国人的狂轰滥炸下严防死守两个月之后,韩锐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很多。如今躺在炕上的他头发斑白,眼窝深陷,但纵是病成这样,他的眉头都是紧皱着的,似乎到了现在,他还在忧心泰州城的安危。    看见进屋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疲惫的脸上忽然有了神采。韩锐抓着旁边的卫兵坐了起身,他靠在墙边,待看清来人相貌,他刚刚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怒火:“怎么是你?”    白维扬几步上前,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说完,他又向前一步,站在炕边,他向身边卫兵打了个眼色,卫兵迟疑着退开了。    韩锐看着白维扬一身铠甲,满是怒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惑:“你怎么——”白维扬弯唇一笑,道:“平南将军不必担忧,他还活着。我不像他,我这个人,从来不会赶尽杀绝。”韩锐眼里凶光更甚,白维扬又说道:“将军也清楚,我是个闲散之人。但如今大梁正在危急存亡之际,大梁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说,只有我白维扬能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我义不容辞啊。”    谁不知道那都是卫国人为了换下韩锐而编出来的鬼话!韩锐气得坐直了身,没了墙壁的支撑,他却有些坐不稳。白维扬睨了他一眼,他扶着他肩膀,在他耳边冷声说道:“你们欠了我一个靖安司,我不过还了一刀,也算是以德报怨了罢。”韩锐恨恨地盯着他,白维扬却微笑着起身,他对身边卫兵说道:“扶平南将军起来,要启程了。”    岳知否坐在马车里,她掀开车帘,看着白维扬他们一行人从屋子里出来。白维扬骑在马上,领在前头。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岳知否凝神看着他,竟觉得有些移不开目光了。    韩退思没死,病中的他仍不忘给卫国人挖下陷阱。他故意传谣言出去,让卫国人以为他已经遇刺身亡,引诱他们贸然急攻。韩退思已经把反击的部署都寄给身在泰州的韩锐了,没想到韩锐却在这时候被卫国人的流矢所伤,连日来的劳累早就让他的身体垮掉了,这块金疮让他病倒了,因此,韩退思的诱敌计划不得不紧急停止。    朝中文武百官都一致认为,泰州是保不住的了。泰州城一破,尚在泰州养病的韩锐必然就要牺牲。韩锐可以说是整个大梁里面最了解卫国的人了,他要是死了,卫国人攻到京畿城下,其他人可没有把握能把卫国人打败。因此,京里派了一队兵马到泰州,目的就是要悄悄地把韩锐给接回来。    白维扬今天一来,先是故意在城楼上现形,让卫国人知道带兵来的是自己。接着,他在军营里添灶,闹出很大动静,让城里的百姓和城外的卫国人都以为他们的军队已经在泰州城里驻扎下来了。到了晚上,他命令带来的士兵分成几队离开,自己则只带了几个人去接韩锐。    城里的守兵根本就没有增加,但是经过他这几番动作,城里的民心安定下来,城外的卫国人短期之内也不敢贸然发动进攻。这样的手段,除了他,只怕再没别人能想到了。    岳知否远远地看着他的剪影,看得正入神的时候,洪青忽然在背后唤道:“知否啊。”岳知否把马车的帘子放下,回过头来,道:“怎么?”洪青:“你看好久了。”    说完,洪青跟着凑到窗边,他看着白维扬笃笃地骑着马靠近。他啧了一声,手肘撑在窗框上,看向岳知否,一副准备讲厉害的八卦的样子,说道:“我觉得,四公子他啊……对你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岳知否刚开始还很把洪青的话当回事,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多了,她也不去较真了。洪青这么说,她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她还挺有兴趣地问道:“哦?何以见得?”洪青手往前面一架,一副讲大道理的样子,他说道:“你看啊,他聪明起来,能在半个月里当上将军。但是我看他在你面前的时候,那真是……蠢得不行。”    岳知否噗嗤一声笑出来,就在这时,马车门帘就被人一把掀开了。    “说谁蠢来着?笑成这样。”白维扬说着,就爬上了马车。他放着自己的高头大马不骑,非要跑来跟洪青岳知否挤一辆马车。他人长得高大,又穿着铠甲,在这狭窄的马车里活动,就显得有些笨拙。他转个身在岳知否旁边坐下,伸手把头顶的兜鍪一扯,兜鍪扣的紧,这一扯把头顶的发髻都扯松了。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头发,他皱着眉头把兜鍪放在膝上,自语道:“热死了这兜鍪,不知道有什么用,被人砍一刀还不是连头带兜鍪一起砍下来——”说完发现洪青在忍笑,他眉头拧得更紧了:“洪青你笑什么?”    洪青:“我就说吧,没说错吧。”    这下连岳知否也哧的笑了。白维扬:“见了我那么高兴?”岳知否把他糊弄过去:“是啊,天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白维扬不疑有他,笑道:“你就哄我吧。风头正紧你们泰州都没敢出,还说找我。”    星夜里,他们的马车往京畿驶去。白维扬嫌热,他把帘子掀开了,岳知否侧过脸去看,便看见马车外面映着月光的烟雨湖和湖边随风飘摇的柳条。    半个月前,她和白维扬在这样一个夜晚被追到烟雨湖边,那时候的他们,是刺杀朝廷命官的要犯。    而如今,白维扬却成了将军,他们两个刺客,坐在马车里,被大梁士兵保护着,返回京畿。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身边的白维扬手肘撑在腿上,脸撑在手上。他那一停下来就打瞌睡的习惯居然还不改。    感觉到她看着自己,白维扬睁开了眼。他问:“怎么?”    总不能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吧。岳知否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就……成将军了?”    白维扬对此有些得意,他说道:“有什么的。我那天带着上京卫在城里绕圈,我跳进别人家里躲着。那时候我就在想,再这么逃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好卫国人到处说,他们怕的就只有我和老头子,我就找严太尉谈了谈,让他向皇上提议,把我找回来对付卫国人。反正他们早就看韩退思不顺眼,把我推上来,就可以借我的手,把韩退思手里的权力收回来。他们既有正当缘由,又不怕韩退思以后报复。严太尉就同意了,他联合几个老臣子,把我推上来了。”    岳知否奇道:“严太尉?他……他怎么肯跟你谈啊?”虽然他是白四公子,但他刺杀韩退思,乃是头号重犯,严太尉一个高官,怎么会愿意和他谈判。    白维扬笑了起来,他道:“他不跟我谈?我一个刺客他敢不跟我谈?”他回想了一下,又道:“你不知道他当时看见我,那样子有多好笑,活像见了鬼一样,脸都吓白了。”    岳知否看着他,神情却不似他那样轻松。他说得轻巧,但她清楚,上京卫是多么难缠的一群人。从他们手里逃脱出来,再独身一人,在风头最紧的时候,潜入一个大官家里,和他谈条件……这十几天里她过得艰难,他必然也是如此。    见她定睛看着自己,白维扬不笑了。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拨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轻声道:“你呢……你过得如何?”也许是之前留下来的习惯,两个人以前总是悄悄商议,于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靠近对方,压低声音。半个月不见,这样的亲近对于岳知否来说,熟悉得来又有些陌生。她抬头看着他,两人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明明在分开的十几天里,岳知否都尽量避免去想白维扬,但现在见了面,她却觉得自己对他的感觉,和十几天前大不相同。这十几天来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怎么……怎么却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想不明白。    就在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的时候,坐在后面的洪青忽然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叹息。    岳知否被他猛地惊醒,她侧过脸去,问道:“怎么了?”    洪青又叹了一声:“唉,我在这里,好像很多余。”    岳知否被他惹笑了,她往后退了些,靠在马车壁上,在洪青和白维扬之间让出空位来:“你想跟他说话是吧,让你说让你说——”    白维扬却在洪青答话之前开口:“你是很多余。”    洪青本来开他玩笑,反被他堵了一句,他登时炸了:“白维扬!你这个人——”白维扬:“你喊我什么?”洪青啐他一口:“你就装!以前靖安司,除了她,就没人会叫你四公子的。”白维扬“哼”了一声,还有些得意:“她现在也不叫我四公子。”    洪青一肚子损他的话全被堵死了,他咬着牙“呵”了好多声,才说道:“你可以啊。”白维扬回一句:“你不可以?”然后两个男人莫名其妙地一起笑了起来。    岳知否坐在中间,看着他们一个人精密探一个绝世天才,顶着顶着嘴笑成一团,自己也不觉跟着笑了。也许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失而复得的,那一刻,她快乐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