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京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白维扬表示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一定要办好,既然圣上要他把韩锐接回来,他就一定要把韩锐送到家门口。 将韩锐扶下马车的时候,白维扬也跟着下来了。韩锐的家眷都出来迎接,他们看见跟在后面,一身银甲的白维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难看。白维扬视若无睹,领着韩锐和他身边的卫兵,一路走到了家眷们的面前。 韩退思不在,站在最中间的是韩退寻。这个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儿看着将军打扮的白维扬,脑海里想着的,却全是正月十五那天他潦倒落魄,前来投靠时的模样。 白维扬做了一个揖:“韩公子,别来无恙。” 跟在白维扬后面的是两个靖安司密探,岳知否消瘦一圈,洪青额上横亘着一条刀疤。这三个人立在将军府的前厅里,仿佛把整个相府和靖安司的仇恨都带来了。 韩退寻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看着白维扬此时带着礼貌微笑的脸,想的全是白玄被押往西疆时的颓态,全是白玄家眷被赶出京畿时的狼狈……他脸色苍白,良久才反应过来要回礼。 他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白维扬的身后,露出两个密探的身影来。韩退寻不会忘记,在上京卫围剿靖安司密探的时候,一个密探通过后厨,潜进了将军府里。那时候他被围困在厨房后面一个狭小的柴房里,就被赶来的十几个上京卫活活打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上京卫们把他拖出来时,他那双仍怒张着的,血红的眼睛。 韩退思把自己的老对手逼了出来,结果他却在这时候倒下了。韩退思太过强大,以至于他一倒下,将军府就成了一盘沙。他在时,白维扬尚且是个麻烦,他如今卧病在床,将军府里,还有谁能压得住白维扬的怒气。 韩退寻走神,白维扬则看着他。白维扬生得高大,此时又是一身戎装,他这一看,便有几分睥睨的姿态。白维扬眼角上还留着上京卫划下的刀疤,一众韩家家眷望着他,神情中都难免有几分畏惧。唯有站在后排的一个女子,看向他的眼神中,只有强压着的愤怒。 白维扬也看了过去,那女子生得娇小,一双眼睛肿的厉害,一看就知道她最近每天都以泪洗面。是韩退思的妻子宁氏。 白维扬对上她恼恨的目光,微微一笑,接着便转向面如土色的韩退寻。“末将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韩退寻恨不得他快点走,他没多做寒暄,就让人送白维扬和他后面那两个密探出去了。 白维扬一爬上马车,就说道:“果然他们家这一辈,就韩退思算个东西。真是好笑,刚刚他们看我,怕我吃了他们似的。”他掀开门帘,看一眼逐渐远去的将军府大门,又道:“不过那个宁氏,看着小,胆量倒挺大。” 岳知否看着马车沿着青云街走,便问道:“你要到皇城去么?” 白维扬:“去皇城做什么?” 岳知否:“你不是说还有要事在身么?” 白维扬“噗”的一声笑:“是有要事啊,回家啊。” 这回岳知否和洪青都忍不住问了:“家?我们哪里有家啊?” 白维扬:“相府啊。我一回来就说要把相府要回来了,总不能还寄人篱下,就是我肯,谁敢让我住进他家里?”他掀帘往外看,相府和将军府离得不算远,走了一段时间,相府的轮廓已经隐约出现在路的尽头了。“我昨天出发去泰州之前让人收拾府里了,府里太乱了,只怕现在都还没收拾好。” 马车很快就到了相府门口。门口悬着的那块“丞相府”的牌匾早就在正月里的黑暗时期被砸烂了,现在上面悬了一块草草补上的“白府”牌匾。大门补过漆,围墙顶上那一排青瓦也换过,但由于时间紧急,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太精细。这时候的相府,和记忆里那个富丽堂皇的相府,已经无法相比。 三个人下了马车,他们站在门口,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 都说近乡情怯,离开相府颠沛流离了这么些日子,看着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三个人都没能鼓起勇气来,去把门推开。白维扬这么个发号施令的不动,后面跟着的卫兵自然也不动。然后青云街上这石像一般傻站着的一大群人,引来了无数路人好奇的目光。 最后是洪青先说的话:“你们俩站着干嘛?” 然后两个人都很默契地继续站着没有理他。 洪青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自己走上去推门。摸到门上冰冷的铜环之后,这手上的力气却使不上来了。洪青低头看着自己手心涔涔的冷汗,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第一次进府时的情景。 只有到达一定级别的靖安司密探,才能进入相府。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关雄飞带着的。从小被教导身为一个密探要稳重冷静的他,进了相府之后,像大乡里进城一样,哇哇哇地惊叹了一路,引得不少经过的婢女都掩着面笑他。 他又想起那时候白家的人被驱逐去京畿之后,上京卫对相府整整四天四夜的洗劫。洪青站在门边,怂成一团,怎么都不敢推门了。 他站在那里愣着,门倒是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原来是在屋里打扫的仆役听到声音,前来开门了。看见门外木桩子一样呆站着的三个人,仆役也懵了。洪青咬咬牙,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后面白维扬和岳知否也跟着进去了。白维扬让卫兵们到附近的皇城去候命,他们一走,相府里就更显冷清了。虽然上头派来收拾的仆役不算太少,但相府实在是大,他们三个人在府里走,走好远才见得到一个仆役。 府里简单地修葺过,但由于时间不够,仆役们只来得及把屋里打扫干净。这里几个月没人烟了,院子里的杂草没了管束,都疯长起来。走到花坛旁边,草丛里还会有寓居的野猫跳出来。偌大一个相府,到处都是一派众芳芜秽、草木尨茸的荒凉景象。 他们一路走到中厅去。中厅里点着灯,几个仆役在擦拭桌椅。屋里干净,但空空落落的。中厅那个算是装饰也算是屏风的陈列架上,什么都没有。上面摆着的奇珍古玩,一件都没留下。 白维扬眉头拧得老紧,他扭头看旁边岳知否:“我摆在上面那个小少林和尚陶像也被收走了?那不值钱啊。”岳知否:“不知道。你走之后,相爷把你最珍爱的小物件都收到一个锦盒里,藏起来了,不知道他们搜的时候有没有找到。”白维扬一听白玄把他留下的东西珍藏起来,神情中忽然有些失落。他转开目光,缓过一口气来,才问道:“他放哪了?” 岳知否看了看他的神情,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在……柳夫人的房间里。床板下面。”白维扬看出她的犹豫,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妥,他接着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岳知否:“他吩咐我,要是你有一天终于肯回来了,就告诉你,让你把东西拿走。要是……你不回来,等他驾鹤西去的时候,我就把这些东西拿到扬州去,给九里三十步街上一个卖茶的汉子。” 白维扬沉默着听她说完,才点了点头。“你们……你们俩到我房间去翻翻吧,我藏了挺多东西,能找回来一点是一点。”他望一眼外面的长廊,道:“我……我去看看我的小和尚还在不在。”说罢,他逃也似地转出中厅,往柳夫人的房间走去了。 洪青和岳知否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他们俩都不说话,一路往白维扬的房间去了。 白维扬的房间被打扫过,但墙上地上留下的,当时上京卫大肆破坏的痕迹,还是无法完全抹去。上京卫大概把他的东西都摔墙上了,墙壁上被砸得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凹陷。洪青伸手摸了摸一处凹陷,墙灰扑簌地落下,露出砖墙里一块明显没有粘合的砖头来。 洪青把砖头抽出来,里面居然藏了一把弹弓。 洪青啐了一口:“这个家伙真是的,南海珊瑚琉璃镇纸随手丢,墙上挖个洞,居然藏弹弓!” 岳知否笑起来,她正把一口箱子从地上挖的一个洞里拖出来。箱子藏在地里太久,上面都长霉了,岳知否用布扫开上面的尘土和霉斑,才伸手去开箱子。结果,里面的全是书。 这下两个人都有些哭笑不得了。这么难才找到两个能躲过上京卫搜查的地方,他居然藏了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 洪青撸起袖子就去捡书来看:“我倒看看这家伙藏的什么厉害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话本,扉页上留了白维扬一行红字批注:“才子佳人,中规中矩。画难看。白耗我半日光阴。”一翻,露出里面的插图来,粗刻粗印的人物画像实在难看,连脸都是歪的。 洪青捧腹大笑,大喊道:“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边说一边继续翻,翻着翻着还翻出白维扬儿时被逼着读的论语来,上面一则“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白维扬居然在旁边画了个老头儿岔开腿坐着,被孔子打得嗷嗷大叫,疼得要跳起来。然后下面又是一行红字批注:“我老之前投烟雨湖自尽算了,毕竟老而不死是为贼耶!若不是看在老头子面上,这夫子得骂我三百次贼东西。懒骨头!贼东西!想想就好笑。” 洪青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哈我要是夫子早气死了,不听就算了,还在书上涂画。”岳知否看看外面阳光正好,便把洪青书收了,放在箱子里,笑着捧出去:“他等会儿过来看见你笑他,不打你才怪。这些书都要发霉了,趁着放晴,我拿出去晒一晒。”洪青还在那里笑个不止。 岳知否找了张长凳,放在院子里。她把白维扬那箱子书都铺开晾晒,这才发现他一箱子书,除了那本被他画满了画的论语,没一本是正经书。把书箱里的书都拿出来了,她伸展了一下手脚,低头一看,风吹开了其中一本书,里面半本都是空白的。